隻聽聶澤道:“回到北地後,你永不再見齊王。”臨水照花收到孟雲钊的來信後,兩個月來一直身處武陽的聶徵才得知——原來半個月前,薛存芳已奉诏離開京城,回到了中山的故地。武陽王父子于武陽一地經營數十年,其勢如深根蟠結,滋蔓難圖,況謀逆一案,牽連甚廣,一經拔出,便有如拔茅連茹,不絕如縷,當真深究下去,隻怕要攪動整個北地風雲變色,更甚一路蔓延至朝廷。起初他給聶澤上了密奏,聶澤本不贊同由他主理此案,此為謀逆不赦之罪,武陽王及一衆黨羽大多要被處以極刑、株連九族。聶澤為小弟顧慮,慮其為此沾染殺孽太重、招惹仇恨太深。可偏偏武陽王姓聶,其中不知是否還牽扯進了皇族見不得人的陰私?唯有讓同樣姓聶、既可信任、又知分寸之人來處理——放眼朝野,此不過一人。這兩個月來,北地的官場是一片人心惶惶,風聲鶴唳,聶徵暫居于武陽王府,大多數時候隻呆在書房,方便及時處理相關事宜。最初的一個月,這間屋子裡往往是明燭達旦,書案前的人或伏案批閱公文、或與下面的官吏臣屬商議公務……莫說是安寝一宿,便是能阖眼休憩個一二時辰都屬難得。眼下倒是松快了許多,有皇帝撥給他的禁軍和“明衣欽”配合,一番雷霆手段下,武陽王的大多黨羽皆已伏誅,另一方面,那十萬私兵的去處亦被安排妥善……于是得了孟雲钊的信,聶徵的心思不免從公事上飄遠了。轉眼間,他和薛存芳又是兩月未曾蒙面了。猶記得九渡城分别之時,他原本讓薛存芳在千裡之外的京城等他,沒料到對方而今僅與他一線之隔。念及這一點,聶徵已然坐不住了。他帶上一二十人馬,低調地潛入了中山。“看不見?”聶徵聞言停駐腳步,回頭冷冷看來,聲音也失了溫度,“你這是何意?”二人正走在侯府的回廊,聶徵一路走來,面上尚且自持,然而腳下步履生風,其内心殷切期待可見一斑。孟雲钊開口說了一番話後,眼見上一刻說不上多熱烈,态度倒也溫和的人是說變臉就變臉,一身冷凝威勢壓頂而來,孟雲钊下意識縮了縮脖子,等反應過來自己适才的動作有多丢臉後……他忙挺直了腰杆,梗着脖子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你别這樣看我,回京的時候是他執意叫人把我綁回藥王谷的,我不是也沒轍嗎?”“說是親自登門向我賠罪,怎料去時好好一個人,來時把自己都給弄瞎了,害父親将我狠狠斥責了一番。”“我問過了,之前在匈奴發病那一次和後來在京城發了一次病,其間都有過短暫的失明,隻是他當時瞞着不說,将我騙了過去。”聶徵面帶憂色,沉吟道:“為何會驟然失明,是一時的還是……”孟雲钊道:“放心,不過是舊疾發作。”“我知道他的舊疾,”聶徵思忖道,“而今想來也是有異,什麼病會讓人五感盡失,多年後病發還會再一次失明?”“你問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作甚?”孟雲钊佯作不耐道。聶徵的面色更陰沉一分,沉聲道:“你必須告訴我。”孟雲钊和他對峙一刻,輕易敗下陣來,撇開頭一閉眼道:“此事我不能說。”聶徵壓低了聲音:“你當真不說?”孟雲钊笃定道:“當真!”聶徵想了一想,轉而試探道:“若是存芳同意你告知我?”孟雲钊瞬時就松動了:“那自然沒什麼不可。”聶徵點點頭,道:“你在此處等我。”說着徑直朝庭院中走去。薛存芳正在院子裡曬太陽。他卧在一把梨木躺椅上閉目養神,長發未绾,腰封未束,青絲散覆,寬袍緩帶,一派清疏閑适之态,隻是面色萦繞着一股蒼白的病态,寬大的衣袍襯得他整個人愈發清瘦,平生“弱不勝衣”之感。假山間的清澗順着溝壑汩汩流動,水面下五色斑斓的錦鯉不時冒出頭來吐息,驚動一個又一個漣漪,池畔的垂絲海棠于枝頭垂落,如佳人臨水照影,豔光四射,随不時襲來的一陣春風微微顫動……光陰大抵如斯,無形無色、卻有諸般蹤迹可循,唯獨從這人身上流淌過時,仿佛比别處都要慢上一分。聶徵本有滿心的亟不可待,走到此處,也不由放輕了腳步。下一刻,薛存芳若有所感,隻見他睫羽微顫,緩緩睜開了眼,長睫在眼睑下投射出的陰翳頓時消散不複,他喚了一聲:“阿徵?”聶徵又一次感受到了……一聲來得毫無預兆、又不容抵禦的心動,并放任自己沉溺于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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