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侯去的,是九渡城。”六天前,當大單于薨逝的消息自關外傳入京城的時候,在朝堂上也引發了一番議論,最後決定由鴻胪寺派出使者,往匈奴送上大昭皇帝的慰問。畢竟自十六年前兩國簽訂議和協約以來,鑄甲消戈,後又有樂宜公主遠嫁關外,以示兩國交好的誠意,從此便一直相安無事。這時雖則有少數人對此心生憂慮,不過皆是些一逢着變故就慣愛多思多慮的老臣,倒也沒人急着未雨綢缪。唯獨薛存芳突兀地從諸人中站了出來。他彼時一說話,衆人方才記起這位終日無所事事的閑散侯爺,原來還在鴻胪寺裡領了一份閑職,名義上在鴻胪寺下禮賓院裡任職,掌管的正是外賓之事宜,與各國朝貢、款待及互市、翻譯等事。叫聶澤感到頗為錯愕的是,先是聶徵,後是薛存芳,怎麼都跑到他面前上趕着攬不該他們攬的事兒?——不錯,薛存芳請旨親自做那前往匈奴的使臣。若說聶徵的差事是苦差,重則一子錯,牽動全局,累民不聊生,落下污點和罵名。薛存芳的這份差事則是尚存不可估量的風險,說到底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以侯爵之尊親赴塞北,委實太過顯眼,惹人注目。此去到了匈奴人的地盤,勢單力薄,若是當真有人起了異心,發生了什麼意外或不測,屆時又該如何收場?這些質疑不必聶澤親口提,自然有官員搶着站出來反對。往常薛存芳在朝上不大像個參與者,倒像個袖手旁觀的局外人。于是聶澤喜歡點他出來陳說自己的看法,乃是有意為之,隻因從對方口中總會得出些旁觀者清、獨辟蹊徑的新鮮說法。卻沒人料到,中山侯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他的口才竟是如此了得!那天一衆身經百戰、舌燦蓮花的文官輪番上陣和他争論,隻見中山侯端然而立,風采卓絕,從頭到尾臉沒紅上一分,連語氣也無甚激亢起伏,姿态端得不卑不亢,言語說得不疾不徐,卻将文官們個個堵得啞口無言,到頭來隻得倉惶敗下陣來。值得稱奇的是,薛存芳還顯露了一口流利的匈奴語,對答如流之臻境不亞于母語。“先父昔年在北疆征戰的時候,奉行‘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于是自幼請人教授為臣匈奴人的語言,好在仗是不用打了,臣也打不來仗,隻是想着他日若有能為皇上效力的地方,這微末技藝興許能用得上,所以多年來未曾落下。”薛存芳解釋道。卻有言官抓着他的這句話跳将出來,質問道:“原來中山侯如此急着回北地,是急着與前中山侯的舊部再晤?”——這話就有幾分誅心的意思了。薛存芳忙不叠屈膝跪下,三呼萬歲,表陳忠心。聶澤冷冷瞥了那言官一眼,又看向薛存芳,緩了神色,道:“中山侯明日交份折子上來罷。”這話聽來有一半倒是應許了。實則不可避免的,聶澤心下也生出了幾分狐疑。“中山侯此次一定要去北邊,難道真的是想回中山?”蕭皇後聞言,想了一想,道:“縱是去匈奴,也是去北疆,去北地最邊遠之處,離中山還隔着一段距離呢。”“況且中山侯是孤身前去,他的妻兒都在京城,皇上擔心什麼?”聶澤揉揉額角,沉吟道:“梓童說得在理……”蕭皇後偏頭來看他,“那皇上為何還皺着眉?”“唉……”聶澤喟歎了一聲,“算來十多年了,實則若是中山侯此時當真想回中山,似乎也沒什麼妨礙,薛家舊部早已被打散在北軍中,掀不起什麼風浪,隻是……”他沉聲道:“皇考曾有遺命……”涉及到先帝的遺命,蕭皇後是不敢聽,也不敢再說話了。先帝曾言:中山侯世子心機深沉,鷹視狼顧,終年不得放歸北地。他還記得十一年前,先帝說這話的時候,薛存芳的父親剛剛去世,薛存芳大病了一場,命懸一線,顯些在永甯宮裡撒手人寰。值此孤弱無依之際,先帝卻對他說出這番話,聶澤百思不得其解。隻是,他一直很聽父皇的話。實則在除日韓缃将北邊的消息傳遞給他時,薛存芳早已将折子寫了一半,今日拿出繼續寫另一半,到最後洋洋灑灑足足寫了有十頁之多。再稍加潤色修撰,又特意将韓缃叫來,拿給她呈覽。韓缃細細品讀一遍,合上折子由衷感歎道:“讓侯爺屈居在京城,隻做一介纨绔,委實是糟蹋了。”“這份折子明日一旦呈上去,侯爺必然得償夙願,無人能阻。”薛存芳喜上眉梢,喃喃道:“那便好……”韓缃緘默片刻,倏而卻道:“侯爺一定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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