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平瀾取過轎裡備好的錦緞給他搭上,趁勢湊到他身邊,問道:“昨日上了齊王府?”薛存芳懶洋洋地應了一聲:“嗯……”“我是想告訴你一聲,他們已把樓裡的封條撕了,什麼也沒說。”“那就好……”薛存芳勉強分出來一絲餘裕想道:看來聶徵是将他的話聽進去了。畢竟,那人可是齊王……晏平瀾仔細端詳,沒從他臉上看出半點端倪,隻見薛存芳的睫毛輕微地抖動了一下,随即靜靜阖上了眼。他一怔,索性單手支頤,坐在原地一動不動,目不交睫地盯視對方的面容。不知過了多久,薛存芳是被隐隐傳來的鼓聲和樂聲驚醒的。從馬車上坐起身,能看見外面有朦胧的紅光透過來,不由問道:“外面在做什麼?”晏平瀾為他釋疑:“是在排演明日的大傩禮。”所有車馬一律在宮城最外圍的宣德門前止步,命婦内眷往内宮走,官員大臣則直入宣德門,順着一條直線走下去,穿越大慶門,便可直抵大慶殿。這樂聲正是來自于宣德門和大慶殿之間的宮道上,隻見一群人聚集在一起随笙歌鼓樂起舞,當中有四人着紅衣朱裳,頭戴以黃金點綴出四隻眼睛的熊皮面具,一手執長戈,一手執盾牌;右有十二人朱發白衣,各手執一把辮股而成、有數尺之長的麻鞭;左有十二人身披獸皮披挂,手執桃枝,面上塗滿了豔麗的符文,難以辨清面目;其後率二十四名童子,紅衣素襦,面上罩青銅獸面,手執桃弓葦,一路走一路灑豆。傩禮為古禮,是五禮之一,逢除日舉行,用以驅除疫鬼。方相氏本是周朝軍隊中的下級軍官,被稱為“打鬼英雄”,是傩禮的主角,又因自古有“黃帝為有熊氏”之說,所以他頭戴熊皮,手拿武器,率驅疫者入室搜尋疫鬼,再由手執桃枝掃把的巫觋将疫鬼逐去。一聲聲擊鼓高亢而激越,紅發人随之揮舞長鞭,擊地則聲甚厲,振起無形的氣勢;方相氏的舞姿狂亂而有力,每一舞步、每一回身,皆铿锵而富有韻律;巫觋們的身法步态則更柔媚,手中的桃枝随之婀娜騰轉,無端平添妖異……半明半昧的火光下,一張張面具随舞蹈忽隐忽現,猙獰而豔麗,勾魂攝魄。此為鬼神之樂,如風中孤柳,如獵獵狂燭,越是癫狂鬼魅,越是神秘原始,仿佛一夕穿越千年,能窺見最初的古人是如何袒露地與鬼神交媾。在某一張面具後,薛存芳陡然瞥見了聶徵的臉。——原來聶徵就站在對面。他本欲移開視線,也不知對方是當真那麼敏感,這一下就有所感應,還是恰好撞上了,下一刻,他擡眼看來,目光正好對上了他的。掩映在斑駁的火光和人影之下,那雙眸子仍黑得出奇。那一瞬薛存芳難能從眼前的舞樂之中拔出思緒,陷入對方的眸中,想道:不知這人這時在想什麼?瞬息間有人影從眼前舞過,紅衣拂動,遮斷了二人的視線。聶徵再去看時,對面已是杳無一人。仿佛适才所見隻是他在這場瘋狂迷亂的舞樂中看到的幻象。夜裡風涼,晚宴上薛存芳忍不住多喝了幾杯,以圖用酒氣暖暖身子。散席後,皇帝又邀衆人往芙蓉苑散步消食,薛存芳心下暗暗叫苦,不得不一路跟着走。晏平瀾有意落到後面,不顧他父親惡狠狠的瞪視,和薛存芳湊做一堆。“你感覺可還好?”晏平瀾關切道。“無事,喝了幾杯酒,精神多了,正好走一走,醒醒酒氣。”“喝太多了罷?”晏平瀾蹙起眉,“你的臉都紅了。”皇帝一行人在芙蓉苑裡正好遇到了攜一衆命婦女眷遊園的皇後。原本不過打個招呼後,兩行人各走一邊,避開便是了。眼看着另一行人已要穿過回廊,晏平瀾忽然開口叫住了落在最後的一個。那是一位妙齡少女,在原地駐了足,執起團扇遮住半張臉,方才緩緩回過身來。晏平瀾道:“這是我的九妹,晏青瀾。”少女掩在團扇之後,青澀的眉眼間流動的是一種羞怯可憐的女兒情态,卻又壯着膽子以一種輕而快的目光掃了薛存芳一眼。薛存芳颔首緻意。她的女伴們發現她落在了原地,回眸看來,發出了意味相同的笑聲,喚道:“青瀾,還不過來?”那行人裡有不少循聲看了過來,又裝作沒看見一般移開了目光。可薛存芳知道,回頭她們都會對這一幕如何議論紛紛。他們這邊似乎也有不少人察覺到了此番動靜。薛存芳的酒徹底醒了。但是他頭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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