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邵斐站在門口打量了一會兒才進來,然後把他們幾個住的屋子都看了一下。從頭到尾,他臉上都沒有流露出特别高興的神情。快吃飯了,祝建國自己知道他們幾個做的飯是什麼水平,就事先訂了國營飯店的飯,然後又開着車去把飯菜拿回來。他不在的時間裡,祝小嘉他們就隻好跟梁邵斐這個舅舅多多交流。不過梁邵斐顯然是有些心不在焉,甚至等祝建國拿回來了飯菜也隻是吃了幾口就淺嘗辄止。祝建國的一顆心,随着梁邵斐沉默的時間越來越長,也漸漸地落進沒有底的深淵。他讓祝小嘉他們幾個先去看梁邵斐給他們帶回來的新奇禮物,跟梁邵斐兩個人坐在客廳裡,直接問他:“你什麼意思?”梁邵斐半皺着眉放下搪瓷杯子,神色冷淡地說:“我這次過來,是想把三個孩子都帶回去。”祝建國臉色一下子就變了。06161“你想都别想。”祝建國心裡憋着一股氣,說話的語氣也不怎麼好。梁邵斐還是像祝建國記憶裡那樣,一張白淨秀氣的臉上帶着幾分嘲諷幾分冷淡:“我能給他們更好的。”那場席卷全國的浩劫已經過去,梁家也從那場危機中漸漸走了出來。現在取代之前那些标語的,是一樁樁平反、糾正冤假錯案的新聞。報紙上,不斷強調着要把之前的錯誤改正過來,把影響降到最小,該抓的抓,該賠償的賠償,許多之前都銷聲匿迹了許多年的人們,又漸漸開始在公衆場合露面……祝建國被梁邵斐氣得冷笑了一聲:“你這是覺得我現在養不起他們三個嗎?”梁邵斐沒有直接正面回答,而是說道:“我隻有一個兒子,以後也沒有再生的意思。我們梁家現在的所有家産,都是他們四個的。”梁家雖然捐了大部分家産,但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們家把好幾處房産都借給了政府單位辦公,這些房産在過去的十年裡也沒有被“分配”給勞動群衆,仍然還保留着。另外,他們家的那些商店、工廠都沒有了,但他們家有存款,當年國家為了公平是用錢“買”下了他們家的那些産業的,那一大筆錢哪怕是存在銀行裡,每個月的利息都比祝建國的工資還要多十倍。當然,這些都不會露在明面上。就像祝建國今天借來的那輛車,是廠裡的,整個廠隻有一輛。要不是祝建國之前還特意跟廠長說了一聲,今天可能都開不出去。但是在梁邵斐小時候,家裡卻是有一輛車專門用來接他和他姐姐的。祝建國最生氣的勁兒過去了,也明白過來梁邵斐的話是什麼意思。說起來梁邵斐這也算是好心好意,畢竟梁雲岫已經死了,他要是不肯認祝小嘉他們三兄妹,他們也拿他沒辦法,現在人家這麼說,可以說心裡還是裝着這三個孩子的。可他也不能說話這麼氣人啊!大運動剛過去不久,你就迫不及待地跑來說要把三個孩子全部接回去……“你想過我們的想法和感受嗎?”祝建國瞪着小舅子問道。他在這個小舅子面前還從來沒有這麼硬氣的時候,連梁邵斐也愣了一下。當年的梁邵斐,還可以算是一個青蔥少年,穿着幹淨筆挺的白襯衫,皮膚細白,一看就是城裡沒吃過苦的金貴小少爺。那時候的梁邵斐看他是憤怒裡帶着不屑的,哪怕他們家當時處境并不好,他也沒想着要息事甯人。如今的梁邵斐算是見過了人世百态,這些年有人暗中保護他們家,也有人覺得梁家肯定還藏了錢,想從他嘴裡逼問出來的……過去的十年太亂,沒人能過好安生日子。他現在不像從前那麼盛氣淩人了,變得沉默而疲憊,但是眉眼裡那副傲慢還是沒怎麼改。梁邵斐比起他姐姐的性子确實差遠了,要不是他生病後來回城去治病而是一直呆在鄉下,估計早就把那些一起下鄉的知青和老鄉全給得罪光,然後被打一頓了。梁邵斐淡淡地說:“我是他們的親舅舅,我肯定會給他們最好的。他們現在年紀還小不太懂,等以後長大了就會明白了,你如果非得把他們留在身邊,其實是害了他們。你不怕他們以後長大了因為這個記恨你嗎?”祝建國本來氣得不行,可他這會兒也緩過來了。他白了這個小舅子一眼:“我自己的孩子我清楚,他們就算長大了也不會是你說的那種人!我說梁邵斐,你是不是被人把腦子打壞了,你看看你說的是人說的話嗎?啊?”梁邵斐冷哼:“他們不會因為這個記恨你,你就可以虐待他們了嗎?”“我怎麼虐待他們了?”祝建國問。“你逼着他們跟在你身邊過苦日子,就是虐待!”梁邵斐理直氣壯地說。到這會兒祝建國再遲鈍也反應過來了,梁邵斐對他多年的不滿現在是堆積到一起了。祝建國在這個食品廠幹得再怎麼好,也就是個工人階級,頂破天了,十幾年、二十年後,他運氣好能混個副廠長當當。但是以梁邵斐的眼界,這個副廠長也算不上什麼。這些年來梁邵斐心裡一直憋着這股不爽,因為祝建國是貧農出身,根正苗紅,祝小嘉三兄妹在祝建國身邊總比在他們梁家身邊好。而且梁家雖然捐出了大部分家産,但是資本家的這個标識不是那麼好去除的,梁雲岫是個女孩,嫁了祝建國以後追究她出身的人會少一點,但是如果還跟他們梁家牽扯太多,祝小嘉他們也會受到影響。但是現在那場運動結束了,梁家人也不用像以前那樣戰戰兢兢了。往這兒以後,梁家的日子會越過越好,反正肯定比起祝建國這邊要好十倍百倍不止。梁邵斐自然想把祝小嘉他們三兄妹接回梁家去。祝建國看梁邵斐那張臉看得一肚子火。梁邵斐看他的表情也不怎麼好。兩個人争論了半天沒得到結果,兩人間的氣氛越來越沉重,就差快打起來了。“爸,舅舅!”祝小嘉出聲打斷了兩個差點吵起來的大人。梁邵斐給祝小嘉帶的東西比祝離祝原多,裙子就有三條。這會兒風氣保守,二十多歲的女孩子穿裙子可能會被人議論紛紛,但是祝小嘉這種幾歲的小孩子穿着裙子,卻沒什麼人會多說。而且這三條裙子顔色都很鮮豔,一條紅的一條嫩黃一條嫩青,看商标都是國内最大的那幾家工廠生産的,一般人就是想買也買不到。祝小嘉把裙子穿上,正好打斷了她爸祝建國跟梁邵斐兩個人的争吵。“爸,舅舅,好看嗎?”祝建國眼睛一亮,也顧不得跟小舅子置氣了:“好看!我們家小嘉真漂亮!”連一直拉着一張臉不爽的梁邵斐也收起了那副表情,認真看了會兒道:“小嘉皮膚白,這三個顔色穿着都好看,另外兩條也試試吧。”說着,他像是想起了什麼:“小嘉喜歡穿裙子嗎?”祝小嘉點點頭,很給這個舅舅面子:“嗯,喜歡!”梁邵斐笑了:“舅舅家裡有一間屋子的裙子,全是給小嘉準備的,小嘉想不想過去看看?”靠!祝建國被自己這個小舅子氣的,梁邵斐這是眼看跟自己說不管用就去對小孩子利誘了啊!祝小嘉不是真正的小孩子,當然不會被梁邵斐的這幾句花言巧語就騙過去。她問:“那我跟我哥我爸還有孟存銳他們一起過去是嗎?”梁邵斐聽到這話有些不爽:“你哥哥跟我們是一家人,但是你爸和那個小孟不是啊。”祝小嘉:“……”連哄她都不願意嗎?她搖搖頭:“那我不去了……我跟我哥、我爸、孟存銳,我們都是一家人,一家人就不能抛棄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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