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舞雩受寵若驚。他之前見過弁襲君所養的禘猊數次,隻是未有親近接觸,如今給它這麼舔了一下,瞬間興趣更盛。少年臨走時,說了好些關切的話語,一人兩獸皆是戀戀不舍着,弁襲君安撫過了,回房間時,看杜舞雩坐在輪椅上,還是若有所思的模樣。“你似乎喜歡我的禘猊。”弁襲君笑道。杜舞雩也不否認,點了頭,又問他是從何處得來這對靈獸。弁襲君思索着:“這說來便有些長。”“你可以慢慢講。”他溫聲道。弁襲君眼神微閃,似覺欣悅,卻又很快蹙了眉,搖頭說:“隻是一些事情我跟人立過誓,不能詳告于你,隻能略略說過。”見他面露難色,杜舞雩就道:“無礙的。”于是弁襲君暫舒眉眼,同他斷續講起來。他不能全數告知杜舞雩,隻是簡單地提起自己曾在山中,見到過一隻奇異的孔雀。細枝末節在言語中被省略了,他平淡地叙述着,眼睫低覆,仿佛也在回憶當時的景象。那一抹金色被點亮的瞬間,他應當畢生都無法忘卻。那是他生命中第一出奇迹,将他從一個普通人,變成了現今的黑罪孔雀。當時他年紀尚輕,畫眉也隻是不通事的小孩子,他獨自帶着妹妹,兩人相依過活。那天畫眉着了病,燒得相當嚴重,尋常藥物難起效用。他尋不到方法,隻得寄托于一個渺遠的希望,動身去山中尋找傳言裡的靈草。時節正是凜冬,他時機未尋好,入山不久,便起了驟風,漸漸的,又下起雪來。這風雪來得突兀,勢頭又烈,頃刻間便吞沒了四周。刺白雪粒被呼嘯的風吹出蜿蜒扭動的痕迹,如爬行的蛇,又像某種兇獸蟄伏的輪廓。而他就是那隻自投羅網的獵物,在這片廣袤大地上艱難挪動着,手指深深插進透寒的雪中,如同要與這片深凍的冰融為一體,才能支撐住軀體不被完全吹散。那想必是他至為狼狽的時刻,然而在勉力前行一段路之後,他總算碰到了一個轉機——弁襲君揪住一根凍成冰的藤蔓,那透涼的東西此刻成了難得的支柱,撐着他趔趄踏出幾步,終于就像在寒冬中被凍僵的雀鳥一般,從枝頭硬邦邦地摔落,仆倒在這處偏僻的洞穴裡。外面仍是不曾止息的風雪,弁襲君感受着周身血脈凝結的麻木,好在他知道,自己心髒還在吃力地跳着。他的心髒在動,那聲音十分微弱,幾乎要被呼呼的風聲淹沒了。忽然的,心跳聲稍稍大了一分,聽去好似一塊冰在軀體裡生脆地裂開了。風雪中傳來一陣尖銳的鳥鳴,那叫聲并不十分響,卻如同在亘古的冰河上打下一顆細細的銅釘,那厚實的冰面被破出曲折的痕,他的血液就是底下森涼的水,在這鳥鳴聲中,緩慢地重新流動起來——毫無盡頭的雪霧裡漸漸透出幾星閃爍的金色,宛如一枚墜下的太陽,漸漸清晰和明亮。它落進這個洞窟中,在弁襲君的眼裡化作一隻通體燦金的鳥,雖然翎羽頹然,叫聲低哀,周身依舊流動着不可逼視的光彩。後來弁襲君對無數人施以神迹,看着他們從震驚到恍惚,以至于錯亂,而同樣的情緒,他也曾在這個狹窄的山洞,畢生唯一一次感受過。天穹也似被震懾了,風雪聲漸被壓下,而他望着這隻蜷卧在地的瑞獸,依舊無法動彈絲毫。“在那裡,我遇到了傳授我神術的人。他當時受了傷,我将他安置在洞中,待轉晴,便為他尋了傷藥,醫治好了他。”他習得的術法,是金孔雀對他的報答,而弁襲君也同樣用這救了畫眉。他與那位仙者立下了約定,在匆忙趕回家中之後,小心翼翼地将手覆蓋在妹妹滾燙的額頭上。這是弁襲君第一次運用神迹,他也确實成功了。從渾噩中逐漸清醒過來的畫眉投進他懷抱裡,又震驚地盯着他的臉。“兄長,你的眼睛……”弁襲君這才意識到自己眼底,不知何時多出了晶瑩的孔雀紋。“後來我嘗試着再去找他,隻是茫茫山中,無處可尋。”弁襲君微合雙目,摩挲着自己的臉孔,“我不願放棄,又踏入過幾次,隻有最後一次,有了意料之外的發現。”杜舞雩說:“就是那兩隻禘猊?”弁襲君點頭道:“沒錯。我看見它們擠在一個小小的溝壑裡,還在努力往上爬。隻是那時它們太小,隻有拳頭大,根本沒有什麼挪動的氣力。于是我把它們帶回去,飼養起來。”“雖然它們現在也并非十分龐大。”杜舞雩打趣道。弁襲君唇邊含笑,默然不語。他聽那位仙者隐約提及,它來自于一處名為天疆的地域,而那片山脈,也許是苦境與天疆相連的場所,才會讓金孔雀意外降臨。兩隻禘猊出現的緣由,大約亦是同樣,它們尚未長大便落在異土,以至于無法徹底成長。他思忖着,未察覺杜舞雩端詳的視線,許久才出聲道:“我想,那大約是來自異境的一個秘密,我隻能窺探到一些輪廓,更深裡,卻是猜不到了。”“現在這樣,也許是最好的。”杜舞雩說。弁襲君斂目微笑:“是,那位仙者已經教給我很多東西,我也不應當再去祈求什麼了,不管是異術,又或是那來自神秘境域的謠曲……”他用一種漂浮不定的語氣道:“仙者教會我的曲子,本是沒有詞的。畫眉非常喜歡,之後用《楊柳枝》給它填上了,我想,她應當給你唱過。”“畫眉給我唱過一次《楊柳枝》。”杜舞雩點頭,“她也告知過我來由,那時我并不知曉,是你教給她的。”他回憶着,不自覺地說:“那謠曲你唱起來,也很不錯。”他想起在山洞中的夢,和隐約聽聞的聲音。當時他神志恍惚,幾乎以為是綿亘的幻覺,可那柳絮般浮蕩的曲子卻似在心中粘連,每每回想,便覺心中滞澀。杜舞雩本是無心講起,弁襲君心思卻如電轉,忽然露出驚詫模樣,竦然站起來:“你是什麼時候聽過——”他眼神激蕩,面色泛紅,顯出有些反常的動容。杜舞雩吃了一驚,先是茫然,倏爾察覺失言,心中霎時極為懊悔。他正猶豫是否應當掩飾,卻見弁襲君吸了口氣,就像被猝不及防扔到岸上的魚一般,整個人都打起顫,又略喘息着。那張臉頰漸漸由紅轉成蒼白,隻是眼角猶然透着赤色,明明是他自己在逼問,那樣子反似給人迫到了牆角,不用杜舞雩多講一句,自己就要掩面蹲下來了。雖然弁襲君還沒到以手掩面的地步,隻是那羞恥的模樣,也差不了許多了。他顫顫地說:“你……都聽到了?”杜舞雩也不知如何是好,隻覺慌亂無措,說不出話來。這沉默已是回答了。弁襲君的手抖了下,似乎想擋在面上,但他還不願太過失态,硬生生地攥住了,又六神無主地說:“别的話……你也都聽到了?”“……”弁襲君後退幾步,靠在門上,又用手去扶門把,大約要如上次一般,奪路而逃。隐瞞他許久,本是杜舞雩過錯,看對方這般模樣,一時相當過意不去。但此時不論說什麼,都顯得于事無補,杜舞雩隻覺渾身發僵,萬念俱灰,眼見弁襲君一隻腳已至門外,他忽然提聲說:“弁襲君。”對方定在那裡,回頭看着他。杜舞雩坐在輪椅上,滿臉灰敗:“這是你房間。”弁襲君愣了愣,臉色又紅又白的,蓦然轉頭回去,一言不發着,隻是奪門而出。杜舞雩留在原地,低頭看了看動彈不得的腳,心頭一時百感交集。過了片刻,遙遙聽聞輕盈步履由遠而近,步香塵探頭進來,手裡還好整以暇搖着扇子。女大夫笑吟吟說:“聖裁者要我幫忙推你回房間。”杜舞雩神情慘然:“他呢?”“走了。”步香塵推着他出了房門,一路慢慢悠悠的,同時感歎說,“我發現聖裁者在你的問題上,經常一言不合,拔腿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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