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宮道上,看見當值的小太監站着站着就打起瞌睡,想他年小受欺恐怕今晚連粽子都沒撈到嘗,便過去把剩下那隻輕輕放進他衣袋裡,小太監竟沒醒過來。司馬遷剛收回手,身旁就傳來女子的輕笑,酣然怡人,雖有嘲笑之意但也嬌俏可人。他一回望,心中立時有數,看這年輕女子面相無疑是萬人之上一人之下的富貴之相,雖然身着宮女服飾,但掩不住的天生麗質卻是比剛才大殿裡的燭火更加明亮,其膚色在黑夜裡竟顯出雪花一樣的白皙。她見司馬遷出神望她,當他也抵不過自己傾城一笑,眼裡便有得意之色,微微抿了杏唇,身姿優雅地福了福,一雙顧盼生輝的丹鳳眼卻毫不回避畏縮,确實大膽。“大人,回神了——”再次發出銀鈴一樣快樂的笑聲,她伸出纖纖長指在他眼前晃了一晃,他才趕忙後退,卻是連連作揖。
這樣一鬧,小太監給吵醒了,揉揉眼睛,望向他倆,還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茫然問:“子夫姐姐,你也來宴席伺候嗎?”
她眼裡幽幽一暗,不複适才潇灑:“什麼伺候!以後他們都要來看我臉色——”嘎然而止,想是察到自己失态,微微有點不安瞥了眼司馬遷,見他沒有異樣,才有些幽怨:“隻聞新人笑,誰聽舊人哭?”
他不便多言,也就自然走了,倒了身後小太監摸到了那枚粽子,驚喜不已連連問誰做的好事?隻聽到年輕的宮女自如歎道:“你隻管吃便是,你喊我聲姐姐,我自當有所照顧。”“姐姐一定會有善報的!小米子多謝姐姐。”“算你嘴甜,有事多想着姐姐,就沒白喂你……”
——這宮廷,就是一食人獸,人要想要活下來,該如此吧。
人未老,色先衰,皇帝要的無非是色,離色衰愛弛前,還有好一段風光,就算知道結局哀涼,也會有多少少年人甘心賭上青春,博君王一段愛戀,博家族一門豪奢,博天下一個傳奇。
《貨殖列傳》的初稿已經完成,也呈給了皇帝,皇帝的口味一向難以捉摸,官員想他隻是像換女人一樣換換新鮮口味,斷不會輕易修改重農抑商的國家政策。司馬遷的種種經濟思想完全不被當時人所理解,更多人當他是迎合皇帝刻意而為,見到他後言談裡就頗有諷刺之意。
司馬遷倒無所謂,現在的是非到後世總有評價,榮辱得失,總歸會湮沒于塵土,哪怕現在得寵得勢的風雲人物,百年後、千年後,又給人間落下多少口舌?邊整理史料,他也邊開始了創作,預備繼父志,寫出一部通史。
皇帝聽說了他要寫通史的事,萌出些興趣,當日就召他進宮講解。讀過那本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文稿後,劉徹略有重用他之意,哪些是人才哪些是庸才,劉徹自然心裡清楚,但對司馬遷的素來品行一直不對胃口,終究嫌他太過迂腐,缺乏豪放灑脫,又有些笑話這個對妓女認真的酸書生,所以就算屢屢驚于文中經濟策略的先進開明,但也從不與他深談。直到聽聞通史的事,他的直覺告訴他這将是本驚世之作,也就忍不住宣了司馬遷觐見。
司馬遷進宮時,正是晌午時分,劉徹批完奏章,有些疲憊,便也忘了宣召太史令的事,躺在軟塌上淺眠。皇帝在午休時,誰還敢放人進去?本來就是流火季節,司馬遷一路匆匆趕來又被擋在外頭暴曬,汗水流得嘩啦嘩啦,因為著作他日以繼夜不敢懈怠,身上被汗浸出了痱子,撓癢不止,精神上太過疲勞以至到了炎熱時節數天都難以進食,人也十分消瘦憔悴,竟不像太史令倒像是哪來的村夫。
眼下,他隻想找個涼快地方也合下眼,這一路被太陽曬得有些昏頭,他就問邊上侍衛哪有可以躺躺的地方?那侍衛頭領見多了不凡人物,看他模樣衣着身份,就有些看不起他,存心往花苑指了指,司馬遷客氣道謝,就真往後妃玩賞的花苑去了,全不知,一圈人等着看他笑話。
花苑之大,也是超乎想象,層巒疊嶂,假山林陰,連小瀑布都做得逼真。司馬遷在一路綠蔭花香下,走走停停,看看摸摸,比起人工修飾之美,他對這些珍奇罕見的花草林木更為欣賞,一邊後悔自己上朝這麼久怎麼都沒發現這最理想的休憩之地,一邊就溜達到了一汪可容兩人大小的泉眼邊,看那清水透徹,幽深殷涼,忍不住四下張望,一看這裡很是僻靜,身體粘膩中更加刺癢,水又這麼冰涼入骨——于是不管了!脫了外褂和罩衣,露出斑斑點點的上身,就雙手撐在泉眼邊上,吸口氣後深深把頭埋了進去——後妃取水泡茶的珍貴泉眼,連皇帝都甚為喜愛的芳洌清爽,就這樣被無知的司馬遷糟蹋了!
這片泉眼正好留在一顆千年杉樹之下,樹影婆娑,泉水靈秀,這一樹與一泉雅緻出塵,正是花苑點睛之彩。司馬遷隻以為自己找到了好地方,撲騰玩水,喝了幾口下肚,更覺甘甜,拿來洗浴了上身和臉,隻覺得身上的瘙癢漸止,終于可以睡個好覺,就直接把衣服折好墊做枕頭,自己俯身趴在泉水浸過的陰涼處,舒爽輕快地沉睡過去——
“不要動,乖……”沉重的書傾倒在他背上,壓得難以呼吸,他想把它們扶起,它們反而更如千斤墜壓得更沉,都是非常罕見的書籍啊,必須扶起來——朦胧裡張了張眼,卻完全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麼,“寶貝……”
漢武帝劉徹,大漢最偉大的天子,眼裡有顯見的怒意,這在他成年後已經很少表現和流露了,膽敢惹他發怒的人除了死沒有第二條路,他難以相信自己腳底下踩着的這個蠢貨會無知到這種地步,這就是他任命的太史令?連私闖後宮禁地這種死罪都犯得這麼光明正大!自己越是踩得用力,這人反而“寶貝寶貝”叫得更兇——不知道他和那妓女平常是怎麼玩法?忽然蹦出來的惡意,令帝王揮手遣散了部從,轉而收回腳力,打算細想想怎麼玩弄這個睡得和死豬一樣的男人。
瘦到骨架凸顯,原本還算衣服架子的高挑身形離了衣服隻剩下皮了,再看皮上的紅點一片一片爬得惡心,整個人好比一條超大毛毛蟲,那麼可惡。帝王是不會自己親手玩弄的,好整以暇坐在樹下侍衛早就安置好的金椅上,命人就近叫來一個小宮女,小宮女吓得哆哆嗦嗦隻能按他旨意做事……
——隻是個夢,隻是個夢,滄海,我什麼時候丢掉了你的胭脂?那天的雨真大,不要再哭了,不要再哭了。她的手指,在摸着他,脖子胸膛和下身,下身激昂,渴望占有她的柔軟,當她把長長頭發落在他胸膛,有些癢了,他感覺到她的手指發抖得厲害,忍不住他就握起了它,放在自己唇邊上磨蹭,小心安慰:“我就帶你走,我隻有你。”
司馬遷睜開眼,好象看見了他的女人,他輕輕摸着她咬得快滴血的嘴唇,輕輕拉起她半褪的衣裳,溫柔地為她順順亂掉的長發,甚至用磨出老繭的指腹一一抹幹淨她狼狽的淚痕:“再也沒有人能勉強你做任何事,娘子,我隻想吃你燒的糖醋魚,我真餓——”
做夢一樣的笑了,好象小孩子一樣天真爛漫,那是他在心愛人面前才會露出的赤子之情,她是不會笑話他單純心性的。
“我就做給你、我就——”她喃喃,失魂,隻知道眼淚還是流了下來。“别忘記我。”
他才醒了,猛然一個驚雷,看這光天化日,發生這種違背人倫!完全蒙住了,但立刻就反應過來,竟是首先拿了自己外袍給這可憐姑娘披上,他滿頭大汗,隻差一步就毀人名節,當爬将起來,周圍盡是低低嗤笑——這種蒙住瞬間轉化成憤怒,四顧,這些人!不是人!
當看到那無疑的始作俑者,司馬遷的憤怒在眼裡陰沉醞釀,他并不軟弱,當世界不允許反抗,好吧,可以妥協,但不能随便侮辱弱小的女子,那算是什麼男人?——他一刹那間,根本忘記了這個尊貴的無論對自己幹什麼事都是應當的男人是自己的主宰自己的帝王,他惟獨記得的是一定要給這樣的人教訓,教訓他不能再這樣侮辱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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