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铎摸不透他的話意為何,隻是諾諾微笑,并不接話。胤禩見二人雖然言笑晏晏,無形中卻流露出防備自己的姿态來,不由淡淡一笑,朝胤禛道:“四哥帶我來見他們,是有話要和我說吧。”胤禛沉吟不語,半晌方道:“太子雖然有被複立的迹象,但卻并不見得未來就沒有變數,你自己,可有什麼打算?”沈竹與戴铎相顧失色,自家主子這話問得直白之極,便是有意無意已經流露出自己的野心,若廉郡王将此作為把柄,隻怕上面那位絕不會相容。密談胤禩眼見那二人的神色變化,不由失笑:“四哥,沈先生和戴先生都被你吓得不輕了。”胤禛掃了他們一眼,淡道:“我既是讓他們出來見你,便是意味着不瞞你,如今情勢,隻怕皇阿瑪要複立太子,你怎麼看?”胤禩看着他,心頭一暖。上輩子一廢太子,包括自己在内的諸皇子,正是自那以後萌生了野心,隻不過他明面裡結交衆臣,而這位四哥暗地裡培養自己的勢力,一明一暗,本質卻沒什麼不同。重活一趟,自己不再争,四哥卻不可能不争,但知道與看到是兩回事,不曾想過他會開誠布公将自己的勢力坦然擺在自己面前,戴铎、沈竹皆是雍王府得力智囊,被胤禛隐藏極深,若不是信任自己,他不會做到這一步。說不感動,是假的。“如今情勢,還是一個字,忍。我知道四哥有鴻鹄之志,日後必有大作為,隻是現在皇阿瑪乾綱獨斷,容不得旁人半分異心,縱是兒子也不例外,所以還是莫要輕舉妄動為好。”話方落音,沈竹便道:“八爺幹練果斷,人心所向,聽聞不少大人都支持您,隻怕您能忍,别人忍不得吧。”他滿心不贊同自家主子将培養多年的勢力都攤開擺在别人面前,尤其這人還是極有可能奪嫡的對手,天家的兄弟手足,在利益面前,其實不值一提,隻是胤禛一意孤行,他也沒有法子,隻能逮着機會諷刺幾句。胤禩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仿佛看透他的心思。“沈先生想多了,旁人怎麼想,是旁人的事情,我于皇位,是半點心思也沒有的。”也罷,趁着這個機會,就當是向他表明立場吧,省得以後猶疑猜忌,生出諸多麻煩。其餘三人沒想到他竟如此直白地說出來,皆是一愣。胤禛皺了皺眉。“小八……”“這裡隔牆無耳,沈先生,戴先生也不是外人,我也無須藏掖了,四哥可還記得我七歲那年跟皇阿瑪說的話?”願做賢王,輔佐明君。胤禛自然記得,隻是現在想起來,當時胤禩的生母地位也低,他自小聰穎無比,極有可能是為了博取康熙的歡心,才會說這樣的話。如今世易時移,廉郡王早已今非昔比,炙手可熱。唾手可得的權勢,有幾人會輕易舍棄?胤禩也不需要他回答,微微一笑,續道:“這話,到現在,依舊是我的承諾。”胤禛一怔。對方目光明亮,回望着他,并無半分遮掩。心慢慢地柔軟下來,帶着一絲微灼,胤禛也輕輕揚起嘴角。若不是旁人在場,早想握住他的手。這世間許多事情,冥冥之中,早有注定。能得一人,你願為他退讓,而他也情願為你舍棄,何其有幸。暗潮洶湧,盡在彼此那一望之中,旁人看不分明,精明如戴铎也絕不會多想,他并沒有因為胤禩一句話就全然信任,隻是現在看來,主子能少一個敵人,多一個盟友,那自然再好不過。“八爺深明大義,在下佩服。”一頂高帽子忙捧過去。胤禩一笑:“希賢這話說得令人玩味,我深明大義,那四哥成什麼了?”眼見平日裡城府深沉的戴希賢,表情猶如吞了個鵝蛋,哽在喉嚨不上不下,沈竹不由哈哈大笑。康熙四十年的正月,被鵝毛大雪籠罩着的北京城,非但沒有蕭瑟之感,反而顯出幾分莊重。京城四處洋溢着一片喜悅,莫說富庶人家早已将府邸換上新燈籠,便連内宅,也全貼上新的剪紙和對聯,即便是年關拮據的尋常百姓,都打起十二分精神來準備。隻不過在這喜氣洋洋的氛圍中,有一處必然是例外的。胤礽也不敲門,徑自推開斑駁的院門,一腳踏了進去,卻是踩進雪裡。滿院厚厚的白雪,也無人清掃。有個人背對着他,正蹲在樹旁,手臂窸窸窣窣,似乎在擺弄什麼。他輕輕走過去,幾乎沒有發出一點聲響。那人也沒注意到他,兀自蹲着。直到裡屋有人推門走出來。“太子!”一聲驚呼,打破了一院的清寂。出來的是伊爾根覺羅氏,胤褆嫡福晉。從前滿頭珠翠的她,如今不過是素衣玉钗,一身簡樸。覺羅氏雖然陪着胤褆被圈禁在這裡,但太子被廢的事情鬧得天下皆知,她自然也有所耳聞,但習慣了的稱呼畢竟很難改過來。胤褆也被驚動了,一下子跳起來,轉身,死死瞪着胤礽。胤礽笑了一下。“大嫂安好?”覺羅氏強笑道:“哪有什麼好不好的,進屋來坐吧。”“你來幹什麼?”胤褆看着他,目光冷冷。“來看看大哥。”胤礽笑得無害,“也有些話,想跟你說。”胤褆也有話要說,但他更想做的是破口大罵,揪住眼前這人的衣領把他胖揍一頓然後丢出去。拳頭攥緊了些,最終忍下這個欲望,胤褆一言不發,當先往屋裡走去。胤礽跟在後面。屋内很簡陋,雖然桌椅擺設都不缺,但是跟當年大阿哥府裡的奢華氣派,自然是天壤之别,堂堂皇子落到今日田地,隻怕當初胤褆做夢都沒想到。覺羅氏跟着兩人進屋,親手倒了茶放在他們面前。自然不會有下人服侍,一切都要自己動手。“謝謝大嫂。”胤礽輕聲道謝,覺羅氏勾了勾唇角,眉目滿是滄桑。茶色渾濁,味道自然不會好到哪裡去,胤礽看了一眼,沒有喝,又将茶杯輕輕放在桌上。覺羅氏退了出去,順手将門帶上,屋裡便剩下他們二人。“那個詛咒的偶人,是怎麼回事?”胤褆蓦地開口,死死盯着他。胤礽指尖摩挲着溫熱的茶杯,頓了下,道:“大哥怎麼不去問老三?”胤褆冷笑一聲:“這事雖然是老三去跟皇阿瑪告發的,但我相信以他的能力,還想不到這種一箭三雕的辦法,隻有你,逼宮落敗裝瘋賣傻,順道将我扯了進去,還讓皇阿瑪覺得老三不仁不義,大哥好生佩服!”“是我做的。”胤礽也不再兜圈子,直截了當道。胤褆咬牙切齒:“我還真沒猜錯,為什麼?”“為什麼?”胤礽笑了起來。“大哥你聰明一世,怎麼會問這麼愚蠢的問題?如果我不把你也一起拉下水,今日我們倆的位置,便該置換一下了,太子這個位子,你一朝得不到,一輩子也得不到。”胤褆氣極反笑:“難道你覺得你現在穩妥到哪裡去了?皇阿瑪就算複立你,也不過是将你當成靶子,阻止其他兄弟們的野心,你當你有那麼一次逼宮,皇阿瑪就真的相信你會悔改了?”“最起碼,我不會跟你現在一樣。”胤礽笑容不變。“這輩子跟我搶得最厲害的是你,到頭來兄弟裡最慘的也是你,可憐你上得戰場,入得朝堂,到頭來卻被皇阿瑪一句話就決定了後半生。”“或者,你覺得自己是被我陷害了?”他湊近胤褆耳邊,聲音輕飄飄的:“那些詛咒的人偶,皇阿瑪也許知道不是你做的,但他為什麼還是要圈禁你,你有沒有想過這個問題?”胤褆一愣,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大哥也想到過的吧,因為,”胤礽見狀一笑:“因為索額圖已經死了,但明珠還活着,連同那些支持你的人,大哥,你們的存在對于皇阿瑪來說,就是一個威脅。”“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說完這句話,胤礽起身,拂了拂身上,微微笑道:“今日也耽擱了不少時辰,多謝大哥招待,弟弟有空再來看你。”胤褆定定地看着胤礽轉身離開,衣袂飄飄推門遠去,半晌沒有出聲。“啊——————!”良久,他突然起身,将桌上茶具盡數掃至地上,面色猙獰,帶着一股絕望的瘋狂。康熙四十年三月,廢太子胤礽被複立為太子——局勢太子複立意味着環繞在太子周圍的勢力又死灰複燃,雖然索額圖死了,但太子黨并不隻有他一個人,胤礽經營數十年,人脈根基擺在那裡,如今這些因為他被廢而被迫沉下去的人與事又重新浮了上來。大阿哥被圈,而且康熙并沒有将他放出來的意思,朝中諸皇子,三阿哥剛受了訓斥,四阿哥一貫低調,原本大有勝算的八阿哥卻上折支持三阿哥,令人摸不透虛實。于是風向一下子又轉向複立的太子,毓慶宮一時間門庭若市。對于太子在眼皮底下的舉動,康熙置若罔聞,不曾過問幹涉,更沒有因此斥責太子,反而三不五時将太子召來應對問答,一切舉動,悉如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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