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演的是《木蘭從軍》和《昭君出塞》。這些戲,她都爛熟于心。縱是心情陰郁,縱是倦意深深,但隻一登台,一踩鑼鼓點子,她便情不自禁進入戲中,随她笑随她哭随她英姿飒爽随她呼天搶地。台上的她,總是那麼鮮豔奪目,光彩照人。人們已然習慣,隻要看到她在台上,心情便振奮便愉悅。剛演完一折,正休息着,周元坤過來說今天他要請宵夜,還說讓人把林上花接出來,一起坐坐,說說小話。水上燈正回應着,突然有一花童送鮮花而來。水上燈說,是一個哥哥送給你的嗎?花童說,不是,是一個戴帽子的叔叔,他讓我交給你一封信。水上燈拆看信,見字便知是陳仁厚,不覺激動。信說,親愛的水滴:這恐怕是我最後一次這樣叫你。我下山了。因為我人出了塵世,心卻仍在其間。自你那天下了山,我的魂也下了山,它無法安定在山間。所以我隻能還俗。但是我卻沒有勇氣面對你。我失去了享受生活的勇氣。因我的眼前時時會出現那些因我而死的親人的面孔。今天我之活着,是别人的命換來的。所以,值此内戰激烈之時,我将奔赴前線。我希望我能戰死疆場,這樣,對我來說,便是最好的歸宿。剛才看到了台上的你,我已滿足。你依然明豔照人。隻需要把我忘記,你就會獲得你想要的所有幸福。永别了,水滴。就算是死了,也是愛着你的仁厚。水上燈讀罷滿面淚水,她不顧戲裝在身,一直跑到後台通向街上的門口。滿街的路燈昏暗地亮着。眼界的盡頭,一個人影一步三回頭地走進了朦胧的暗夜。水上燈覺得自己的心頃刻間破碎成沙礫。她知道她永遠都修複不了它,永遠都不能讓它完整,永遠都無法令它有正常的律動,而快樂和幸福也因之而永遠遠離了她。陳仁厚走了,從此他們音訊兩斷。他們連面都沒有見上,連手都沒有拉一下,連最後告别的話語都沒有說,就這樣,他消失在夜晚的街路上,也消失在她的人生之中。懷着莫大的痛苦和失落,水上燈繼續演戲。餘天嘯說過,做戲子的,隻要挂了牌,賣了票,除非睡在床上起不來,但凡能起來,就得登台。就算剩下一口氣,也得在台上吐完它。即使有天大的痛,她也必須演完。這天的水上燈,人幾乎沉浸在了戲中。一颦一笑,一舉一動,似都與水上燈無關,完全是戲中人在笑在哭在動在舞。水上燈将二者混為了一體,台上隻有戲中人,而沒有演戲人。連老戲迷們都看得如癡如醉,分不清台上是水上燈在演戲,還是戲中人從劇中走了出來。王昭君好似風筝斷線沒投奔,月沉海底難得明。花朵花朵花正開,月兒月兒月正明,花開卻被狂風打,月明又被雲遮定……唱到此處,水上燈有如心沉谷底。她突然頓了一下,腦中念頭如閃電而過。霹靂一下,震動了她。她兀自轉了個身,仿佛想要抽身離去。台側樂隊一陣恍惚,鼓點忙一陣急敲,以讓水上燈回過神來。台下觀衆卻未發現異常,以為是王昭君斯時已悲痛欲絕,背身掩面,實為情之所至。恍然的水上燈被急促的鼓點召回,她複又轉身,将後面一字一頓唱完。謝幕時,巴掌震得幾乎掀頂。站在一側的周元坤贊不絕口,說今天水上燈真是唱得太好了。謝過三次幕,巴掌仍未落下。第四次水上燈出台,鞠躬後直起腰身說,為答謝大家的盛情,今天我加唱一場。這場戲叫《宇宙鋒》,小時候,我第一次看戲便是在三劇場,我看的第一部戲便是《宇宙鋒》。從那天起,我就成了戲迷,然後我就開始學戲。今天我要把這出戲再唱給喜歡我的戲迷們聽。聽罷這番話,戲迷們巴掌又轟天而起,紛然說今天算是賺了。周元坤倍覺奇怪。換景時,不由問道,水上燈,你怎麼了?以前從來沒有這樣過啊?水上燈說,班主,就讓我做一回主吧。怕往後再沒機會了。水上燈上了台,周元坤一直琢磨這句話。他想,什麼叫往後再沒機會了呢?《宇宙鋒》自是水上燈的拿手戲。她想都不用想,唱詞便脫口而出。趙豔容的裝瘋弄傻幾成水上燈情緒的發洩。她時而狂笑時而冷笑時而傻笑時而苦笑,滿台皆是她旋轉的身影。她散發碎衣,長哭當歌,令台下觀衆們屏氣不語,連喜歡叫好的聲音也似乎被她的表演所噎住。惱得我惡生生把珠冠打亂,不由人一陣陣咬碎牙關。我手有兵刃要決一死戰,要把這狂徒們立斬馬前。哭一聲玉皇爺不能得見,玉皇爺呀!你不該将弟子貶凡間。水上燈被自己的淚水噎住。再一次謝幕時,戲迷們都站了起來,他們歡呼着,叫喊着。水上燈卻沒有下台,她一直走到前台的邊沿,深深地鞠了一躬,觀衆知她有話要說,便靜了場。水上燈說,謝謝大家對我的喜愛。才說一句,她便哽咽不能成聲。台下觀衆都怔住,一時間靜得連銀針落地都能聽到。周元坤站在台側驚訝地望着她,對舞台管事說,她今天怎麼了?水上燈說,謝謝大家。但我已身心疲憊,無心無力繼續登台。所以從今天起,我将退出舞台,永不唱戲。作此決定,實出無奈。我亦心如刀絞,肝腸寸斷。如有傷害各位,請多多包涵。水上燈此語一出,非但台下傻了眼,連周元坤和樂隊及其他演員亦都傻了眼。靜場好幾分鐘,方掀起海嘯一般的喧嘩。呼喊、質疑、哭泣,混成一團。水上燈連連鞠躬,含淚後退。她從炫目的舞台走下來,就仿佛從海上風暴中掙紮而出,整個人都虛脫了。尾聲 活在時間之下喧嘩過後是必然的沉寂。在沉寂中讓内心悄悄安定。時間便是藥,它以流逝的方式撫慰你,讓你在不疼不癢不知不覺中慢慢恢複神志。它讓緊張變得平緩,讓苦痛逐漸遞減。它以無處不在的方式存在,但你卻從來看不到它的身影。為逃避記者的追逐和戲迷的上門,水上燈搬到了林上花的家。她對林上花說,帶上我。我要跟你一起活在時間之下。林上花隻是搖頭歎了歎氣,卻沒有說什麼。她知道,此時再說什麼,于水上燈都無益。她隻是沒有了腿,但水上燈卻沒有了魂。日子就這樣變成了靜靜的。兩個曾經生活在戲裡的女人,現在生活在庸常的日子中。她們洗淨脂粉,脫下綢緞,換下高跟的鞋子,剪短了頭發,着一身藍布褂出沒在陋巷中,一天又一天,竟沒有人知道她們曾經是誰。某一天,水上燈把張晉生送給她的房子,賣掉了。然後她到了三德裡,又見到那個孩子。這天孩子的母親正好在家。水上燈交給她一份存折。告訴她,這是她以前欠張晉生的錢,現在來還給他。那個女人顫抖着雙手,打開存折,看到裡面有如此大一筆數目,面上滿是驚恐。水上燈安撫她道,收好了,把日子過好,讓孩子快樂。某一年,登記人口,水上燈告訴造名冊的年輕人,自己名叫“楊水滴”。但當她看到自己的名字時,她已成了“楊水娣”。水上燈想,從此,水上燈沒有了,楊水滴也沒有了,隻有了一個叫楊水娣的人。林上花死于三年自然災害。于饑餓中,她的腿發了炎,最後成敗血症,死在醫院。死前對水上燈說,對不起,我不能陪你了。水上燈說,沒關系,我很快就會過來陪你。林上花說,再給自己找個理由吧。水上燈說,沒有了。我已經找不到理由了。埋葬了林上花,水上燈覺得自己也應該死了。那天她走出了門,想去兒時住的屋子看一看,路過曾經的水家大門時,突然看到一個乞丐正蹲在那個門口。水上燈無意中望去,發現他竟是水武。她的心頓時怦然跳動,她走上前去,叫了一聲,水武。那乞丐擡起頭來,傻傻地問,你是哪個?你怎麼曉得我的名字?水上燈說,你不認識我了?小時候你在這裡打過我。水武說,你這麼大我怎麼打你?你騙我哦。告訴你,我不是傻子。我是水武。水上燈說,你住在哪裡?水武一指大門,說這是我家。爸爸不讓我進去,媽媽也不讓我進去,哥哥還是不讓我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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