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出乎意料地,門外竟然也沒有人回答她。“羿……羿!”小公主在黑暗裡微微顫栗,帶着哭音,“你在哪裡?”阿黛爾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恐懼,赤足踉跄的奔下了床,一把拉開了門,大聲呼喚:“羿!”——然而,門外空空蕩蕩,廊下隻有風燈在雨中搖晃。那塊舊毯子還鋪在門檻外的地上,尤自帶着體溫,然而那個多年來隻要一開口就會從黑暗裡向她走來的男子憑空消失了,就仿佛從來不曾存在過一樣——飄搖的燈下,赫然有兩行濕漉漉的足迹通向黑夜,消失在龍首原深處。窗外的風雨在繼續吹拂,帶來冰冷濕潤的異鄉氣息。阿黛爾看着那兩行離去的足迹,忽然微微顫抖起來。羿呢?羿去了哪裡?……他走了麼?“羿!”她微微遲疑了一下,忽然不顧一切地追了出去。濃郁的薰香味道彌漫在黑暗的房間裡,所有人都在那種奇特的香味裡沉睡。在她離開後不到一刻鐘,驿站的地闆下發出了簌簌的聲音,木闆在輕輕震動,似乎有某種夜行動物潛行經過——一道銀光忽然從地闆下透出,将公主的卧榻斷為兩截!荒原空無一人,黑夜的雨無聲無息的下着,滋潤着一簇簇野花——仿佛鮮血一樣的花。羿久久地跪倒在黑暗的原野上,将臉頰緊貼着泥土,呼吸着大地的氣息,整個身體難以控制的顫栗——已經是十年過去了,但濕潤的泥土裡卻還隐隐有着血的味道。那一瞬,多年前那個夜晚仿佛又回來了,宛如鐵幕一樣将他籠罩。那些地底的呼聲仿佛要破土而出,呼喚着他體内熱血加速奔流。羿忽然狠狠用額頭撞擊着大地,全身顫栗得難以控制。他握緊了手,指節泛白,喉嚨裡發出嘶啞的呼喊,仿佛和泥土下的亡靈對話——鞘中長劍感知了他内心的激烈起伏,發出了呼應般的長嘯。他在雨裡嘶喊,仿佛一頭絕望而瘋狂的野獸在同類的墳場上咆哮,猙獰可怖。“羿?”忽然間,雨中傳來一個細細的聲音,膽怯而不安,“你……你怎麼了?”他一驚,霍然擡起了頭,瞪着赤紅的雙眼看向了雨幕。——濃重的黑暗裡,少女不知何時悄然出現,站在荒原上定定看着他。阿黛爾公主應該是偷偷從睡房裡出來的,赤着一雙腳,白色睡袍垂落到腳面。她從噩夢裡醒來,跟随着他的腳印來到了雨夜的龍首原,卻被眼前這一幕驚呆了,怔怔看着他宛若瘋狂的模樣,一時不敢靠近。這……這還是羿麼?還是那個岩石一樣冷定可靠的羿麼?他怎麼了?為什麼忽然變了一個人——就像她第一次在大競技場上見到他時一樣!那個血肉橫飛的地獄裡,他跪倒在一堆屍體中,簡直就像一頭被逼到末路的可怕野獸。“呃……”仿佛認出了她是誰,地上那個人從喉嚨裡吐出了一聲呻吟般的歎息。“羿,你怎麼啦?”阿黛爾終于哭出聲來,“别吓我啊……你怎麼啦?”阿黛爾奔到他身側,看着他滿臉是血的猙獰模樣,又驚又急,一把抱住了他的脖子。他掙紮了一下,試圖從她的手臂裡逃開,卻反而被抱得更緊——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強悍有力的劍士,在此刻竟然無力掙脫那雙柔軟稚嫩的手臂。——那一刹,他想起了多年前大競技場上的初次相遇。一種截然不同的感情注入了他的心髒,将片刻前的烈烈地獄之火熄滅。是的,不要想……不要再去想了。昨日種種,已如昨日死。他的世界早已崩潰、焚毀、荒蕪。在那片廢墟之上,所有都被埋葬了,伴随着無數的榮耀、苦難、愛憎和絕望……他的國家出賣了他,他的君主背棄了他。他已經死去過一次,劫後的餘生裡,唯有眼前的這個孩子才是他唯一存在的意義。他隻要守望着灰燼之上那一朵僅存的花朵便可,不須再去看得更遠。“我沒事。”許久,羿平靜下來,簡短的打了一個手勢,“放開手吧,公主。”“不,我不放開!一放開你就會走的!”阿黛爾卻恐懼不安地緊緊勒住他的脖子,幾乎要把他扼死,“你一定想回家去對不對?……你會不要我的!你會不要我的!”“不,我不會走的。”他回答,“不要哭了。”“真的?”她松了一口氣,卻不肯放開手,“你不回家了?”“我早沒有家了,”他的手勢簡短有力,幾乎有刀砍斧劈的淩厲感覺,“今晚隻是出來憑吊一下曾經的夥伴罷了。”她愕然的看着他:“啊?那些在泥土下哭泣的死人,是你的夥伴?”他沒有再說什麼,無聲擡頭望向漆黑的蒼穹。冰冷的雨,無聲無息的落在那張殘破不堪的臉上,仿佛血淚縱橫而下——那張臉可怖而猙獰,咽喉上橫貫了一道巨大的傷痕,仿佛無聲地谕示着眼前這個男子有過怎樣可怕的往日。羿的眼神是如此沉痛,令她噤口不敢再追問。“羿,你為什麼哭?……看到你這個樣子我好害怕。”翡冷翠的小公主跪在雨裡,用纖細的手指不停替他擦去臉上的淚痕,“不要這樣——我很害怕這樣的羿啊。”羿發出了一聲長長的歎息,幾近崩潰情緒終于漸漸平複。他沉默了片刻,重新撿起頭盔戴上,伸臂抱起了她,勉強笑了一笑:“半夜跑出來,嬷嬷會責怪的。”她撅起嘴:“不用擔心,嬷嬷睡得死沉死沉的,一點都沒發現我出來了。”一點都沒發現?羿忽然覺得心驚,隐隐不安——蘇娅嬷嬷向來是警醒謹慎的人,怎麼會讓公主半夜偷偷出來卻毫無覺察?“我們回去。”他握劍站起,牽着她走向遠處的驿站。然而剛走幾步,羿忽然原地站定,手腕微一用力,将阿黛爾瞬間攬到了身後——黑色的長劍從鞘中嗆然躍出,帶着淩厲的殺意插入了他腳下的土地!“羿!”阿黛爾緊緊拉住了他的衣襟,“怎麼了?”“别亂動。”羿護着阿黛爾,身側長劍不斷鳴動,感覺四周的黑暗裡忽然殺機四伏。“哈……原來在這裡。”黑暗的雨裡有一個聲音飄了過來,森冷而譏諷,“怪不得剛才翻遍了驿站都找不到——原來是半夜偷偷出來和男人厮混去了!哎呀呀,翡冷翠公主,大胤未來的國母,還真是個名不虛傳的蕩婦啊!”——說的人用的是西域高黎國用的吐火羅語,然而聲音卻頗為生硬,帶着某種特定的口音,在入耳的一瞬就讓羿全身大震。這、這種口音,分明是……“閉嘴。”雨裡忽然傳來另一個男子的呵斥,“不要多說,動手!”“是!”黑暗裡有人齊齊回答,随即無聲。風從曠野的四方吹來,黑暗裡響起低沉短促的腳步聲,整齊劃一,從各個方向步步逼近。兵刃上微弱的冷光漸漸從黑暗裡浮凸出來,殺氣在夜中凝結,逼得雨絲都朝外飄飛。“高黎人!”在看到那些黑暗裡走近之人的裝束時,小公主再也忍不住的驚呼起來——一個多月前那一場刺殺又浮現在眼前。那些被她的父兄所滅的國家的遺民,至今都對她這個亡國妖姬恨之入骨,居然千裡追殺而來!“不要怕。”羿盯着前方的黑暗,比劃了一個手勢。然而,就在他手指微動之間,暗夜裡的狙擊便驟然發動!風在刹那凝定,無數的暗器、刀兵從黑暗裡發出,急襲而來。羿在千鈞一發之際将阿黛爾推倒在地,插入地上的黑色長劍反跳而出,躍入掌心。他反手掠出,一劍刺入了雨中——雨絲被截斷,他的劍順着風雨刺出,耳目在一刹那變得無比的靈敏。有無數的兵刃在急速逼近,他甚至可以在黑夜裡聽到雨點打在那些鋒利金屬上的聲音和風掠過刀刃的聲音——他在判斷那些人的數量和出手速度的快慢:一共有二十一人,八個用刀劍,十二個用暗器。還有一個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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