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模糊,尾音如同一聲遙遠的歎息,消逝在充斥了無數時光的虛空中。單超發着抖的手一遍遍摩挲他的臉,把他昏睡的身體抱起來,緊緊按在自己懷裡。就在這時房門被敲了敲,繼而被推開了。單超沒有擡頭,隻聽明崇俨的聲音從門口響起,竟是罕見的嚴肅:&ldo;單将軍,陛下遣人賜宴賠禮,菜已送到府門口了!&rdo;半晌單超微擡起頭,恍惚道:&ldo;……賜宴?&rdo;&ldo;陛下今日龍體欠安,氣頭上才口不擇言。将軍離宮後,陛下越想越覺着不安,特意令人做了一桌筵席賜予将軍……&rdo;單超不耐煩地打斷:&ldo;陛下心思回轉了?&rdo;&ldo;是。&rdo;宮中宦官欠身站在前廳,細聲細氣道:&ldo;陛下還說,将軍乃是國之棟梁,曾救先帝于危難之中,對我大唐江山忠心耿耿,想必不會怪罪陛下一時失言的。陛下心中也十分後悔……&rdo;難道是事後反應過來,怕&ldo;朕要禅位于韋玄貞&rdo;這話傳出去,忙不叠彌補來了?單超隻有一個沖動,便是鐵青着臉拂袖而去,回到内室陪伴謝雲。他深吸一口氣,上下打量宮人,認出這是專門在禦書房伺候皇帝筆墨的心腹太監,平日在宮中也算是頗有權勢的人物。太監視線似乎有點躲閃,一味緊盯着地面,雙手緊緊縮在袖子裡,單超疑心忽起,隻覺得此人臉色青白大異尋常,鬓角似乎還有冷汗正一點點滲出來。&ldo;怎麼了?&rdo;明崇俨低聲問。單超搖頭不語,走到堂下一張六尺見方的黑木雕龍桌案前,桌面上滿滿當當正是禦賜的宴席,魚翅熊掌應有盡有。宦官的聲音微微哆嗦:&ldo;将軍不……不叩謝陛下,趁熱飲宴?&rdo;雪田雞、小天酥、白龍曜、箸頭春;光明蝦炙、羊皮花絲、通花牛腸、丁香淋脍;金銀花平截、雙拌方破餅、單籠金乳酥、禦黃王母飯……單超的目光從一道道菜上逡巡過去,繼而瞥向宦官,隻見那人下巴閃過一絲水光。‐‐那是他鬓角緩緩流淌下來的汗。&ldo;……陛下太客氣了。&rdo;單超淡淡道:&ldo;來人将整桌端下去,供到祠堂,祭拜祖宗。&rdo;下人應聲而上,宦官立刻驚惶上前:&ldo;将軍不可如此!陛下親口賜下酒宴,您怎能一口不碰?!&rdo;單超反問:&ldo;供奉祠堂不是更能體現出我對陛下的恭敬之心?&rdo;&ldo;将軍……将軍好歹略用兩口,小人也好回宮向陛下回話,可否?&rdo;單超定定盯着宦官,片刻後,隻見宮人深藍色的衣袖微微顫抖,竟是全身戰栗無法掩飾。所有人都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但無一人膽敢發聲,周遭一片窒息般的死寂。漫長的煎熬中不知過了多久,才見單超眼底忽然掠過一絲令人膽寒的冷笑。緊接着他轉手從管家腰上扯下錢袋,從袋裡摸出塊碎銀‐‐那原是随手打賞人情往來用的,小銀锞子被他輕輕一捏便扭成了兩半,露出裡面簇新的銀白,随即往湯羹裡一扔。少頃,白銀變成了一片漆黑。宦官臉色劇變,掉頭就跑!&ldo;按住他!&rdo;單超悍然掀翻桌案,厲聲道:&ldo;宮中所來之人一個都不準跑!押下去!&rdo;單府下人這才反應過來,慌忙沖進前廳,扭住了來不及沖出去的宦官及一衆侍奉禦席的宮人。一時桌椅翻倒,菜汁滿地,驚呼尖叫之聲不絕于耳,那宦官聲嘶力竭吼道:&ldo;你、你大膽!聖上賜你死,你敢不遵旨!你要謀反嗎‐‐!&rdo;單超閃電般轉身、拔劍,将那太監一擊斬首!漫天鮮血中單超收劍回鞘,冷冷道:&ldo;是。&rdo;&ldo;封鎖府門,不許進出,把宮中派來的所有人都堵上嘴押下去。&rdo;單超吩咐管家:&ldo;所有下人回房閉門,今天發生的事不準提起一個字。&rdo;管家早已腿軟,聞言半晌才擠出一個&ldo;是!&rdo;,踉踉跄跄奔了出去。&ldo;明先生,&rdo;單超嘴角挑起一道冷漠的弧度:&ldo;你不該說點什麼嗎?&rdo;明崇俨神态平靜,仿佛眼前這滿地鮮血慘叫的景象完全沒有映入眼底,隻欠身作了個揖:&ldo;平王此去必将馬到成功,在下先行恭喜了。&rdo;&ldo;此去馬到成功之日,就是謝雲撒手人寰之時,是麼?&rdo;明崇俨不答。單超踱步出了前廳,明崇俨緊随身後,隻見他眯起眼睛望向院外蔚藍的天空,淡淡道:&ldo;待我率兵打下大明宮,再一劍自刎在龍椅前,當着天下人的面跟謝雲一道去了,我倒要看看明先生的預言還如何成真……&rdo;明崇俨失聲道:&ldo;不可!你想幹什麼?!&rdo;&ldo;當然,自刎前得先把小皇帝給殺了。冀王也順手殺了,再奉先皇遺诏殺了我那便宜母親,全李唐皇室陪着我下地獄,明先生自可對着空空如也的寶座……&rdo;單超轉眼望向明崇俨,眼底湧現出一絲嗜血的笑意:&ldo;再想法子,取而代之,也算報了洛陽行宮那日的救命之恩。&rdo;那一刻明崇俨看見的,是一頭在絕境中掙紮咆哮,雙目赤紅的猛獸。&ldo;……&rdo;明崇俨幾乎耗盡全身之力才勉強壓制住戰栗,強迫自己直視着單超的眼睛,說:&ldo;你不會這麼做的。&rdo;&ldo;哦,為什麼?&rdo;&ldo;因為你殺了天後,就無法救謝統領了。&rdo;明崇俨艱難地提了口氣,低聲道:&ldo;當年從泰山回京後,為了打消天後對我的疑心,我主動進獻了兩枚青龍族人的秘藥,其中一枚紅丸便是殺了楊妙容姑娘的縛龍草,乃是将青龍印的力量驟然提升到極緻,以至于經脈寸斷所緻。&rdo;&ldo;而另一枚黑丸的作用卻正好相反,能令青龍印不斷衰弱趨近于無,甚至将隐天青的力量完全剝離出去,換言之便是讓謝統領幾乎變為普通人……&rdo;&ldo;沒有了青龍印,自然也就不會受逆鱗拖累之苦了。&rdo;明崇俨苦笑起來,道:&ldo;許是目前能救謝統領唯一的辦法罷。&rdo;他緊緊閉上眼睛,隻聽面前衣袍悉索,似乎是單超長長一揖,随即旋風般沖向内院。寝室的門轟然破開,單超打橫抱起謝雲,沖回前堂翻身上馬,聽到動靜的親兵都紛紛從偌大府邸的四面八方湧來。&ldo;封鎖全府,點五百羽林軍守住玄武門。&rdo;單超一勒缰繩,在戰馬仰天那聲震撼的長嘶中喝道:&ldo;其餘人傳信北衙‐‐随我觐見清甯宮!&rdo;往事武後驟然睜開眼睛,從蒲團上站起身:&ldo;來者何人?&rdo;&ldo;天後。&rdo;&ldo;……&rdo;武後眉心皺了起來,毫不客氣道:&ldo;尹開陽?&rdo;尹開陽抱着臂,一肩靠在門框上,在佛堂門前拖下一道颀長結實的身影。他緊緊盯着武後,仔細看的話似乎有些遲疑,但那并沒有維持太久,便舉步跨進了門檻。‐‐随着這個動作,他的手臂自然垂落到身側,袖口滑出了匕首的寒光。&ldo;誰叫你來殺我的,&rdo;武後冷冷道,&ldo;單超?&rdo;尹開陽不答。&ldo;暗門忘了當年千辛萬苦幫魏王弄死廢太子承乾,結果轉眼被先帝撿漏的舊事了?&rdo;武後嘲道:&ldo;如今把籌碼全壓在一個見不得光的皇族棄子身上……不怕重複當年故事?&rdo;尹開陽腳步略停了停,旋即搖頭道:&ldo;但這個皇族棄子上不了位,暗門隻會損失更多。&rdo;武後瞳孔緊縮,就在此時,尹開陽悍然提刀,霎時已至眼前!一根羽箭旋轉破空,猶如流星般貫穿前殿,隻聽‐‐當!刹那之間妙到毫厘,尹開陽手中的匕首被利箭撞飛,打着旋&ldo;奪!&rdo;一聲釘進了牆縫!尹開陽和武後兩人同時望去,殿外一騎紅塵戛然而止,厲喝如雷霆平地炸起:&ldo;‐‐住手!&rdo;&ldo;……&rdo;武後驚疑道:&ldo;單超?&rdo;單超翻身下馬,一手抱起謝雲,大步走進佛堂。那一瞬間尹開陽腦海中閃過了許多念頭,但所有念頭都尚未動作便戛然而止‐‐他看見單超緊緊盯着自己,視線若有千鈞之力,另一手在身側微微一動,旋即傳來铮然一聲,那是龍淵出鞘。尹開陽收回了剛邁出的半步,微笑道:&ldo;單将軍,怎麼忽然想到過來的?&rdo;單超松開了劍柄,龍淵當地一聲回鞘,他雙手打橫抱着謝雲轉向武後,卻什麼話都沒說,直接了當問:&ldo;天後還想東山再起麼?&rdo;武後謹慎不答。單超對她眼底的警惕視若不見,簡單把今日發生的事叙說一遍,問:&ldo;先帝遺诏剪除武氏餘黨,但周王剛登基,還沒來得及動手清算,此時正是東山再起最好的機會。隻要出了清甯宮的門,江山皇權皆在你手,你還想抓住最後的機會坐上那把椅子麼?!&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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