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逾回看道:“諸位可願應這賭約?”有幾個素善樂器的欣然颔首,那女子拍掌,婢女送上一把紅木琵琶,象牙為頭,捍撥上是騎象而歌圖。她坐在坐榻上,脫了寶石寬镯,閉目抱彈。當世以為琵琶适宜男子彈,一則好琵琶皆重,二則女子橫抱彈來,姿态不雅,她卻落落撥弦,隻彈《蘇摩遮》,如激水潑雨,灑脫可喜。樂逾聽來竟不遜當年江上,盧氏千金對寒江鐵鍊而彈《夜半樂》。一曲罷,林宣笑道:“我雖不及這位姑娘,但想試庫中一隻琵琶已久,今日小公子生辰,島主何妨成全了我?”下仆開庫取來一隻紫檀螺钿琵琶,撥子上是木畫又嵌貝的圍獵野鴨圖,兩方各在船上,隔一段海水奏樂。那女子初聞琵琶聲多攏撚技法,如咽如訴,不過是一曲《六幺》,不以為然,過了一晌忽“咦”了一聲,側頭凝神聆聽。島上有能者衆多,見一個海外小國的女子願意一一領教中原人奏樂的技藝,個個飽含興緻。就将坐席改設在船外,酒水如流水般送上,仆役來往換取兩三樣樂器,小公子聞聽這樂聲一時一變,也在乳娘懷中睜大雙眼朝那一身燦爛的蘭納女子張望。忽而一個小僮咽口水,林宣彎腰讓他在耳邊私語。他臉色微變,若無其事走去樂逾身側,樂逾端酒向辜薪池舉杯,因那蘭納女子的婢女已捧出一隻琴盒,又端來一盆香花熱水讓她浸手。焚香淨手便是要操琴,士無故不撤琴瑟,她非漢人,又是女子,竟自稱擅長操琴,諸人見她姿态,已是肅然起敬。樂逾敬辜薪池就是此意,論琴中雅樂,中正平和,首推辜薪池。他端着酒杯未飲,林宣對他低語,樂逾雙目一壓,抓住林宣手臂起身道:“諸位盡興,我要出去散散酒氣。”他隻攜颀颀,上一艘載酒的小船,兩個船夫聽他吩咐開船。霧氣有百餘裡,外人至此常在霧中迷失。蓬萊島設船宴在霧氣外圍,又兼船夫谙熟路勁,不多時便乘風破霧。海面遠處五個黑點,赫然是黑壓壓五艘戰船。帆上一個“楚”字,見得那霧中脫出的小船便分散五方包圍而來。船夫駭得手足發抖,嗫喏道:“島主……”樂逾一推道:“進艙。”便就在艙門緊閉時分,那幾艘水軍戰船與他隔得尚遠,軍士已不顧箭能不能射到,齊齊放箭。借風勢一邊放箭一邊向他駛來,力求将這船上人遠處射殺。誰料那箭矢還沒有碰到船,樂逾已一躍而起,這一躍便躍出幾丈,宛如踏在浪上。颀颀出鞘,劍氣吹毛斷發,待他登上甲闆,戰船上已傷了一片人。戰船上将士高呼:“放箭,放箭,他上了船還怕射不死他嗎!”軍士齊齊持弓仰天,可搭弓放箭也需一息工夫,卻在那一息之間,手起劍落,一隻桅杆被颀颀一劍斬斷。巨大的風帆從天而落,将半船弓箭手密不透風地壓住。船上頓時驚叫不斷,撲撲數聲,卻是幾十人墜落海中。其餘四船見狀立即調轉船頭,對準這船,将領尚能鎮定,喝令道:“換火箭!”軍士早已備好火箭,一時間萬箭齊發。須知那火箭箭尖上澆油點火,一旦沾到便滿身起火。梁城水軍竟連自己的戰船都不要,背水一戰,朝着樂逾所在戰船放火箭。船上軍士不少不慎被火箭誤傷,薄甲下的棉布熊熊燃燒,忍痛勉力滾進海裡,向那四艘船掙紮遊去。黑煙火光之中,樂逾向那為首的戰船看去,卻見将領身邊赫然站着一個藍裙雲錦的女子,高髻廣袖,在衆軍士中容色平靜,便是與樂逾兩年前在錦京有過一面之緣,顧三手下春雨閣天部如今的主事,“五弦琴”蘇辭,火箭一策也是她方才在那将領耳邊指點。卻聽嗤嗤破空之聲,又是三支箭向他襲來,樂逾将颀颀一插,側身抓箭,踢起地上水軍軍士遺下的一柄弓。眼神略定,而後張弓便射,三箭連發,那箭竟向将領身邊射去。一支箭插入風帆,那帆頃刻間便燒起一角;另一支射死一個提戈護衛,竟還深深刺入桅杆,撞得船桅一震;其餘護衛以身為盾護住那将領與蘇辭,其中一人被箭射入小腹,尚未捂腹便爆開一片血花,那箭穿膛而過,又釘入他身後之人,将兩具屍身釘在将領身上。諸軍士面露驚駭之色,唯有蘇辭遠遠目視樂逾,嘴唇幾動,那将領立即下令停戰。樂逾負手站在烏煙之中,那船斷了桅杆,裂了船帆,除他獨立以外再無一人。蘇辭神情莫測,低聲道:“這便是宗師之威?”又道:“派一隻小船,送我過去。”那軍士劃船到戰船下,蘇辭輕輕一躍,便躍上船頭,避開煙火上前施禮道:“樂島主。”樂逾看她一眼,開口卻道:“你不怕我殺你。”出言時神情無異,卻是真動了殺心。蕭尚醴也早欲置蓬萊于死地。蘇辭仰起頭看他,一張皓臉不飾脂粉,也不巧言令色,别有一種風概,道:“兩軍交戰,尚且不斬來使。樂島主不問我所為何來?”樂逾道:“好一個先兵後禮。”蘇辭又施一禮,道:“聞說島主才出關八個月,想必不知閉關之中,《蓬萊月聞》寫了什麼。”她自袖中取出一紙小楷,道:“我抄錄了一份,請島主一觀。”樂逾隻将眼一掃,卻目光忽利,逐行讀下,神色數變,竟捏緊了那一張紙。蘇辭淡然道:“太子殿下有言在先,蓬萊島在四國之外,島主自可以放浪形骸一些,然而大不敬之事,若參與隻會禍延己身。儒以文犯法,俠以武犯禁,貴島辜先生妄言君上,以他為首,《蓬萊月聞》一應主筆者,不殺不足以正人心,靖天下。島主與罪人交情匪淺,必然不會交出他。故太子殿下命我先兵後禮。”先兵後禮便是能屠島就屠島,不要留一個活口。那一張紙上是《蓬萊月聞》這一兩年間言及垂拱司之事。直指天子驅使垂拱司為鷹犬,搜羅江湖人做奴仆。江湖人若成為天子奴仆,則江湖名存實亡。楚帝三十年前欽定謀逆一案,是要絕天下文人之口;如今設垂拱司管理江湖,是要絕天下武人之口。江湖本是因一個義字而使各方人物聚集,謀逆案後,文人朝臣已不敢言,若江湖再無人敢言敢為,則世間公義無處聲張。自此發散開去,竟至天下本不是一家一姓之天下,人君獨掌大權,對天下人予取予奪,恣意踐踏,獨夫當朝之弊更甚于官吏貪污之弊。世間有那個皇帝容得下這樣犯上謀逆的話語?這便是說給天下人聽,可以憎恨君父。樂逾道:“你說我不曾看過他寫了什麼?我确實不曾看過。”他竟彎腰在她耳邊道:“回去告訴南楚太子,若我看過,早該一拜辜薪池,謝他執此筆,為我蓬萊島立言。大逆不道又如何,我樂氏一族三百年來就是以這世人眼中的大逆不道為道。水軍若再來進犯,南楚舉國缟素之日可期。”唯有天子死,國家大喪才舉國缟素,蘇辭皺眉道:“樂島主……”又一垂目,道:“既然島主執意與國君為敵,與亂臣賊子為伍,便與亂臣賊子同罪。太子殿下聞說島主的公子壽宴,特命我送上一份薄禮。”她端出一隻金匣,其中是一隻供男童取樂的臂弩,制作極為精緻,如鋼如鐵,可套在臂上發射彈丸。匣中又有十餘枚渾圓彈丸,外面是泥金,内部卻含有香藥,濃香撲鼻。蘇辭恭敬道:“殿下有言,賀禮送上。此後島主與《蓬萊月聞》一應主筆者皆為我大楚罪人,爾等若上岸,大楚必傾全力擒殺。”樂逾乘船回宴席,隔水聽聞一陣琴聲。使梁城水軍折戟,歸來時辜薪池一曲才起始不久。他登船細聽,走入船内望見辜薪池身影,便是一笑。蓬萊島上縱論琴技,首推辜薪池,因他為人最沖淡平和。不料此時操琴,不動聲色,指下竟是紛披燦爛,戈矛縱橫,滿堂皆驚。林宣見他一笑,知是困境已解,心頭大石落下,便道:“方才那位姑娘彈《廣陵》,先生就隻好回以《廣陵》。”卻不料這殺伐之氣如此懾人。正值此時,辜薪池擡目,恰好與他對望。兩人不由都心念一動,是君知我,是我知君。《廣陵》别名《聶政刺韓相》,聶政感嚴仲子知遇之恩,為他刺殺韓相。又因此曲将商弦降為宮弦,商弦為君,宮弦為臣,便是“淩君”之意。琴譜中有“取韓”“沖冠”“發怒”“投劍”諸節,當下正是“沖冠”。樂逾見慣他溫文爾雅,早已忘記他當年稱“文心劍膽”,也有見江湖中不平之事便慨然直書的時候。武夫沖冠,血濺五步。文人沖冠,以筆作刀。因遇知音知己,身後萬事皆可交托,故而置生死于度外,敢寫下大逆欺君之言。便如他從容奏《廣陵》殺伐之曲,他立那樣的危言,卻不去打擾樂逾閉關,是要在江湖中最該有人仗義執言,卻無人敢言之之時言之,縱楚帝問罪,而樂逾還沒有出關,也不拖累旁人,甯願隻身離島,平靜赴死的了。卻說那蘭納女子也奏《廣陵》,卻與辜薪池截然不同,此時越聽越眉心緊皺,卻正襟危坐。待到一曲終了,鴉雀無聲,她此前一直在蘭納商船上不肯下船,要箫便箫,要琴便琴,但凡拿得出的樂器,都與蓬萊島上于音律有所長的人相比毫不遜色,甚至還勝過一、兩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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