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待顧三離去,樂逾坐了一陣,不見人來,拎着酒壺去後艙,便見殷無效坐在一扇屏風後演皮影戲,那書生模樣的皮影道:“我從此将合婚庚帖給了你,心裡眼裡再沒有一個旁人,待到百年後白了發夫妻同歸,喝孟婆湯前也要立個誓,來生還做一生一世一雙人——”至此忽把那皮影一扔,脫力一般垂下眼,臉上不哭不笑,甯靜異常。樂逾道:“你還好?”他抱膝坐了一刻,道:“看的戲多了,就想自己演了。隻是演來演去,都是我一個人。”語罷面龐帶笑,卻黯然流下淚來,樂逾見他為情傷心,想起蕭尚醴,不由得攥緊酒杯,道:“我最早見你的時候說過,解相思隻能靠老或者是死,是我那時太狂妄,不知道情字根本無解。”塞一杯酒給他,殷無效接了,隻道:“你從今以後千萬别再對我提他了。”望那酒水許久,終擡起臉,對樂逾道:“話說回來,你是不是走火入魔?”樂逾伸臂過去,與他手裡的酒杯一碰,道:“是。”四日内,顧三晉谒楚帝,蕭尚醴籌辦垂拱司,樂逾在海商會與城外船上行蹤不定,延秦公主鳳台擇婿之期将至。佳期以前,她無暇分身,遣人傳書樂逾。那一紙信箋語句簡單,她長于深宮,且是女子,字卻有金戈鐵馬之勢,道是其中再多辛酸苦澀也罷,鳳台選婿已算她的婚期,她“孤身一人,去國萬裡,舉目無親”,唯有樂逾如她的兄長。鳳台由楠木築成,這一日高台之上滿目紅妝,王孫公子皆華服駿馬彙聚台下,楚帝容妃不至,賜下千株桃花樹。五月如何還有桃花,那桃花紅粉如雲,東風吹來,片片搖動,卻是摘盡桃葉,裁彩绡為瓣,數萬朵粘連枝上,簇擁此台。台下一池水,距岸百步處飄着許多花燈。諸王孫隻道延秦公主要考校他等騎射,豈料高台兩側,各有三層坐席,珠簾後侍女懷抱樂器,奏宮廷雅樂,一個年約五十的總管模樣的太監緩步走出,身後兩排吳宮裝束的仕女,盤中皆捧筆墨。那太監行了一禮,對四面笑道:“鳳台選婿的規則由延秦公主定,就請諸位策馬繞台三周,射中一盞花燈,這花燈有十餘種花樣,公主群芳之中偏愛梅,可惜今人詠梅再無好句,諸位需得射中梅花花燈,再分别搜尋兩句前人詠梅的句子寫下送與公主過目,以一炷香為限。中選的,公主自會集句回複。”台下人物衆多,樂逾卻一眼望見蕭尚醴。台上正面雀羽簾彩光熠熠,金絲點點,瑞光閃爍,諸人隻影影綽綽見得一個妙齡盛裝的少女,樂逾在她身後也如護衛。他目力甚銳,眼光獨追蕭尚醴,見他不發一言,策馬揮鞭,日光下纖腰束素,其人如玉,唇若施朱,眉眼間僅得兩色,卻已生出一種冶豔,奪人心神。他目不交睫觀蕭尚醴在馬上取弓箭,側身張弓,越發顯得腰身瘦削,十指白滑,兩次方才射中梅燈,又跳下馬背,扔開馬鞭侍衛接了,待他取筆蘸墨,寫下兩行字,一番動作下來,臉上身上竟連一分半點的汗意也沒有,真是遠觀而不可親近,如在眼前又隔雲端。不多時,宣紙幾張幾張呈上來,田彌彌令人一一平展在地毯上,行列間留出一尺待人行,舉步近前一徑走一徑看,她越走越慢,伶仃背影透出孤苦之态,樂逾扶住她,她強笑道:“把靜城王殿下的集句挑出來吧。”蕭尚醴集得平平,很不盡心,通順而已,上句是“灞橋曾系雪中鞍”,下句是“肯傍梅花共歲寒”。台下王孫公子翹首以待,她提筆三次,手腕顫抖,軟弱道:“大哥哥,就是靜城王殿下了,你代我回了,好不好?”樂逾擁她在懷裡,一手緊握她右手,一手回了兩句。她笑道:“大哥哥,我都走到了這一步,忽然想反悔,可見要成大事絕不能有心裡喜歡的人。我心裡難受得很……真不知道,不能與她一起,往後天長日久,一日日的我要怎麼挨得過。”樂逾道:“傻丫頭。”她裝作破涕為笑。田彌彌心如刀絞,去看樂逾續那兩句。蕭尚醴集的句子描摹一幅深冬系馬灞橋,雪中伴梅的畫卷,五月裡清寒之氣都自那圖中逸出。樂逾回的卻是“但喜中書頭未秃”,末一句是鮑照的“誰令摧折強相看”。文人以“中書”作筆的别名,他這兩句意思是,幸好筆頭還沒有秃,見了好花我願畫下來,挂在畫中也好過摧折了花枝強迫它日日與我相對。蕭尚醴接到字,認出樂逾筆迹,另有一番惆怅不贅言,卻說延秦公主這一頭,鳳台選婿靜城王中選,諸王孫公子都圍成一圈恭賀靜城王,傳信的人朝宮裡去了,大事已定,岑暮寒特來辭行。田彌彌這時已重拾一派言笑宴宴,岑暮寒道:“磨劍堂插手公主結盟南楚一事,雖說看似江湖争鬥,可北漢廟堂江湖實為一體,末将憂心北漢會有異動進犯秦州,所以即日将動身回秦州。”田彌彌心道:結盟已成,我個人安危不足顧惜,何況有大哥哥在,欣慰道:“正當如此!秦州不可一日無岑參軍。”她走上前去,将秦州軍符照舊一分為二,遞給岑暮寒,肅然道:“我信岑參軍,從此以後,我就把秦州防務全權交托,還請岑參軍萬勿以我為念。”岑暮寒知道這位公主看是纖細少女,卻心智堅定,隻道:“是。”他雙手接下軍符,退後一步,跪拜辭别,虞候劍懸在腰間,樂逾道:“那夜我借劍一用,不慎讓虞候沾上小人之血,辜負君之寶劍。”岑暮寒轉頭看他,語調平平道:“我的劍,本就該痛飲宵小之血,談何辜負。”這二人對視,颀颀與虞候尚未出鞘争鋒,已在他們眼底争了一回,二人暗藏機鋒,樂逾道:“沙場無情,槍林矢雨,岑參軍還需認真保命。”岑暮寒卻道:“江湖險惡,明槍暗箭,末将也希望樂島主命能長久。”樂逾與他一在江湖,一在軍旅,棱角抵觸,偏生出一分惺惺相惜,既做不得朋友,又不會為敵。岑暮寒離去,樂逾在鳳台上隔簾下望,又見蕭尚醴身邊人漸散了,他與公主身邊王宮監說了幾句,騎馬往外走,侍衛拱衛在側,經過千樹桃花時勒住缰繩停了一停,那雙勒缰的手就此攥在樂逾心頭。是夜,靜城王府中,一條人影無聲無息潛入,如一隻夜鷹展翅朝洛川堂去。洛川堂臨水而建,那人渡水自池塘中三座小亭縱身踏上堂北的平台,快如風,飛如電,不曾驚動一個巡夜的侍衛,一隻園林中的雀鳥。那平台内是一扇窗,窗外放了幾層芍藥,透窗紗可見花色花影。靜城王卧房外有一扇屏風,一重簾子,每一層都點燈,但無婢女伺候。床外一張繡榻桌案上點着香,蕭尚醴躺在被中,忽擡起眸子,輕輕道:“先生?是不是你,你來了?”室外寂靜,一道身影閃現逼近,一隻手掀開他的床帳,蕭尚醴坐起身,樂逾一身窄袖黑衣,舉着燭台站在他床前,傾身道:“殿下怎麼知道我來了?”蕭尚醴擁錦被至胸前,錦緞上全是團團花卉,他猶如披了一件火光下極豔麗的衣裳,隻露出絲綢寝衣内雪白的喉頭與一張臉,秀眉入鬓,雙目晶瑩,避重就輕,不提因為心中一動,隻道:“靜城王府内的守衛我增添了三成,巡防每個時辰一次,飛瓊台上有春雨閣送來的高手坐鎮。能進到本王卧房的隻有先生。”樂逾了然道:“看來江湖人士使你更忌憚了。”被那燈燭映照,蕭尚醴眸光一盛,恨道:“可我再忌憚有什麼用,江湖中人還是能在京畿重地來去自如無法無天。”他又低聲道:“我不是在說先生。先生這回來,是為了什麼?”樂逾右手舉燭,左手抓着一隻細長的雕花盒,蕭尚醴從他手中接過,側轉身去看,那木盒之内靜靜躺着一枝桃花,黃楊木雕的枝幹,上了黑漆,粉绡裁成的花瓣。樂逾道:“我見殿下仿佛垂青于這花枝。”蕭尚醴面對床帳内,一時間臉上神情乍喜還悲,再轉過頭,燭光之下肌膚比那絲绡細膩潤滑,花月一般的容貌,任是無情也動人,更何況眼底有情,道:“先生才寫下‘誰令摧折強相看’的句子,轉眼就為我折了花來。”樂逾在他床頭彎下腰對着他的臉,道:“别人折花是摧折,你容貌勝過世間多少花,你看花時,花也羞愧無顔稱花,你才是花。”蕭尚醴在他瞳仁裡見到自己的面孔,喃喃道:“先生……”微微仰起臉來,把自己送給他看,還要他看得更細緻,柔順道:“那麼,先生可以為了……我,不管蓬萊島嗎?”樂逾乍然從美色中醒來,心性高傲如蕭尚醴居然無師自通引誘他,他對江湖成見極深,有朝一日大權在握必定趕盡殺絕,樂逾既憐惜心軟又不可動搖,放下燭台道:“靜城王殿下又能否不要皇位?南楚之于你,正如蓬萊島之于我。”蕭尚醴銀牙緊咬,手撫桃花,道:“我若不要皇位,難道先生就可以不要蓬萊島嗎?”樂逾看向他緩緩道:“這天下我還有三分之一沒有走過,得一位傾國傾城的美人相伴,我就是有生之年都與他泛舟五湖又如何?”蕭尚醴眸光閃動,兩度欲說還休,樂逾被懸在半空中,他終于啟朱唇,卻決絕道:“看來本王與先生,是勢必無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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