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在此大放厥詞,辱及桓容,無異在譏諷他們不能識人,衆人如何不怒。&ldo;住口。&rdo;謝玄表情驟冷,目光猶如寒冰,&ldo;如你再做此狀,我必禀于叔父,尋你父說個清楚!&rdo;原來,譏諷桓容之人出身謝氏旁支,乃是之前有意同其結親的一房。桓容無意成婚,南康公主放出口風,褚太後雖覺得遺憾,到底沒有再勸。強扭的瓜不甜。再者說,同樣是謝氏,旁支和嫡支仍有天壤之别。加上這支十足庸碌,即便有子孫入朝,也是托家族蔭蔽,遇上大事都要靠族人接濟。桓容不願與之聯姻,倒也說得過去。然而當事者卻不這樣想。聞聽桓容婉拒婚事,第一反應是不識擡舉。一個區區的兵家子竟不将謝氏放在眼裡?如果不是看他身負爵位,又有幾分财力,自家豈會看桓氏一眼!故而,宮宴之上,女郎的兄長借着幾分酒意譏嘲。顧忌謝玄在側,起初不敢太過分。見桓容不理會,漸漸有些忘形。直到謝玄出聲,方才意識到剛才說了什麼,酒意立時消去一半,額頭冒出冷汗。知曉該人的身份,桓容眯起雙眼。心中愈發肯定,拒絕這門婚事再正确不過。有個這樣的姻親,絕對是自找麻煩,不知哪天就被坑上一回。即便出自陳郡謝氏也當敬而遠之。&ldo;謝兄如不介意,我有幾言欲同這位仁兄講明。&rdo;謝玄轉過身,斟酌兩秒,側身讓到一旁。他出身陳郡謝氏嫡支,出聲訓斥并無妨礙。放任桓容此舉,則是明顯的&ldo;胳膊肘向外拐&rdo;。但他相信,如果叔父知曉此事,絕不會出言斥責,反而會贊許幾聲。謝氏發展至今,絕大程度上是依靠叔父。家族固然重要,身為謝氏子理當維護,但遇上這樣的情況絕不能黑白不分,姑息手軟。當斷則斷。大樹盤根,枯枝截去方能生出新芽。謝玄此舉出乎衆人預料。譏諷桓容的謝氏族人更是面色發青,滿臉不可置信。桓容打量他的神情,微不可見的掀了掀嘴角,旋即肅然表情道:&ldo;敢叫仁兄知曉,容在會稽求學時,得周師當面教導,深知一粟一米來之不易,需得珍惜。&rdo;此言一處,四周便是一靜。&ldo;想必郎君家中豪富,米爛成倉,可任意揮霍。容卻不敢。&rdo;&ldo;此次随大軍北伐,遇天災頻發,糧道不通,糧秣無以為繼,大軍數月不知肉味。南歸之時,無論将軍士卒,每日僅有一隻蒸餅果腹。&rdo;&ldo;經過此事,容愈能深省周師之言,無論何時何地,絕不敢浪費一粒糧食。&rdo;&ldo;郎君譏嘲容無才無德,容不欲辯解。然郎君以珍惜米糧之事口出惡言,容絕不敢受!&rdo;一番話擲地有聲,在場的士族郎君多面現慚色。畢竟,他們都是桓容口中的&ldo;浪費&rdo;之人。連謝玄都覺面孔微熱,思及平日用度,不由得感到慚愧。當然,人心不同,有被這番話觸動者,也有不以為意者,更有人認為桓容是嘩衆取寵。隻不過,有周氏大儒之言在先,沒人會傻到當面出聲駁斥。早在秦漢之時,天子便勸農恤農,每年年初更親耕稼軒。桓容所言暗合惜農之意,又有北伐大軍為例,誰在這時唱反調,絕對是腦袋不清醒。事情傳出去,十成會成為衆矢之的,被建康百姓的口水淹死。一番話落,桓容并沒有窮追猛打,撇開滿面青白的謝氏族人,轉而對謝玄道:&ldo;今日禦前獻俘,謝兄和諸位兄長可要同上城頭?&rdo;&ldo;自然!&rdo;謝玄朗笑出聲,隔着衣袖握住桓容手腕,當先邁出腳步。庾宣等人互視一眼,均是搖頭失笑,快行兩步跟上,寬大的袖擺随風拂動,擦過朝服下擺,飒飒作響。彼時,司馬奕已被請上城頭,謝安等人站在一旁,并有數名孔武有力的宦者,謹防他再胡鬧。頭戴卻敵官,身着铠甲的衛士分立城頭,彰顯天家威嚴。禦道兩側人頭攢動,宮中下旨,特許百姓于道旁同觀盛事。啪!啪!啪!啪!随着數聲鞭響,一輛馬車迎着城門行來。車身兩面紅漆,由四匹戰馬牽拉。馬身健壯,通體棗紅色,額前均嵌着棱形斑紋,愈發顯得神駿。桓大司馬身着朝服,頭戴進賢三梁冠,佩山玄玉,腰間一柄寶劍,劍鞘雕刻虎踞圖案,劍柄赫然就是一頭卧虎。車前司馬分立足有,手持缰繩,揮動馬鞭。車架過處,煞氣撲面而來,空氣都似凝結。道路兩旁,百姓肅穆而立,滿面敬畏,不敢随意發出聲響。城頭之上,桓容見到這一幕,不禁握住雙拳。轉頭看向旁側,謝玄等人皆是屏息凝視,表情肅然。至于天子司馬奕,離得有點遠,暫時看不清楚。桓大司馬身後是一隊府軍,皆身着甲胄,手持長戟,通身萦繞血腥煞氣。府軍之後緊跟着一輛木質的囚車。車内一名大漢,身着麻布囚衣,健壯的身軀蜷縮在方寸之地,一條腿不自然的彎曲,顯然已經折斷。長發蓬亂,臉上一道深可見骨的刀痕,翻出猩紅的皮肉,猙獰可怖。這個壯漢不是旁人,正是在深澗被擒的悉羅騰。因他受傷太重,根本無法自己行走,由人擡着不成樣子,是郗超提議打造一架囚車,将他拉進城中。囚車之後是上百名赤裸上身,僅穿一條麻褲的戰俘。戰俘都被五花大綁,由粗繩系成數排。和乞伏鮮卑類似,慕容鮮卑男子也有紋身的習俗。按照傳統,多是在上臂和肩膀留下部落圖騰,再以青黑的汁液塗滿。要辨别出自哪個部落,撕開衣袖即可。上百名戰俘,每人臂上都有青黑的圖案,足以證明他們的身份。隊伍行到中途,一個沙啞的聲音撕開寂靜,人群仿佛從夢中驚醒。&ldo;胡寇殺我全家,這是報應!&rdo;說話間,一塊石頭淩空飛出,砸中囚車,發出一聲鈍響,随後滾落在地。&ldo;胡寇該死!&rdo;&ldo;打死他們!&rdo;&ldo;報應,這是報應!&rdo;&ldo;阿父,阿母,你們看到了嗎?&rdo;&ldo;殺死他們!&rdo;像是瞬間啟動開關,人群的憤怒如沸水蒸騰。不是有府軍在兩側攔住,怕要撲上前将戰俘徒手撕碎。&ldo;砸!&rdo;&ldo;砸死他們!&rdo;不能直接動手,憤怒總要有個發洩的出口。石子、草鞋以及樹枝草葉紛紛飛來,如雨般落下。悉羅騰坐在囚車裡,好歹能擋上一擋,不至于立刻遭罪。其他鮮卑人徒步行走,被兜頭砸了一身,路沒走過一半,已經是滿臉青紫,全身狼狽。&ldo;啊!&rdo;一個戰俘被石塊砸中,額頭流出鮮血,就要昏沉倒地。府軍沒有半點憐憫,直接用槍杆将他支起,厲聲道:&ldo;不許停,快走!&rdo;其他戰俘面露猙獰,這些豬狗一樣的漢人竟敢如此,如能逃過此劫,早晚有一天要将他們全部殺光!戰俘行過之後,人群再度高喊,聲音沖破雲霄,似山呼海嘯一般。&ldo;大司馬英雄蓋世!&rdo;&ldo;南郡公英武!&rdo;&ldo;大司馬萬歲!&rdo;萬歲之聲不絕于耳,在這一刻,桓大司馬的聲望達到頂峰。桓容再次咂舌。換做後世王朝,哪個臣子敢被喊&ldo;萬歲&rdo;,還是當面喊,絕對是拉下去砍頭的下場。哪怕時下不注重這些,多數也是在地方上喊兩聲。桓大司馬卻好,身在台城之下,當着天子和文武百官的面被喊&ldo;萬歲&rdo;。該怎麼說?桓容側頭想了許久,硬是沒想出一個合适的形容。面對這種情況,不曉得司馬奕臉色如何?估計絕不會好看。車架行到雲龍門前,隊伍停住。桓大司馬抽出寶劍,戰俘接連被按跪在地。有不服之人,當場被一腳踹在膝窩。對待他們,府軍絕無半分手軟。按照規則,此時該由天子下旨,當衆宣讀這些賊寇的罪狀。不想,桓大司馬卻打破規矩,取出一卷竹簡,命人送上城頭。這樣的行為,和曹操索天子弓之舉别無二緻。百姓不知端的,仍在高呼&ldo;大司馬&rdo;和&ldo;南郡公&rdo;。城頭卻是一片寂靜,包括謝安王坦之等人,此刻均陷入沉默。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桓容定睛看去,發現登上城頭的不是車前司馬,而是參軍郗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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