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餘名家人前呼後擁,截斷前後道路。兩個戴着紗帽的女子被丫頭婆子護在身後,不敢動,也不敢輕易出聲,隻能瑟瑟發抖。車廂上并無顯眼标志。拉車的是騾不是馬,車窗罩着藍紗,車前無門,隻有藍色布簾垂下。楊瓒有七成斷定,這些女子不是官眷,最大可能是出身商家。&ldo;楊老爺,那幾個攔車的,應該是慶雲侯府的人。&rdo;車夫出身邊軍,同鞑子對戰,少了半面手掌。顧家起複,作為&ldo;家丁&rdo;一同回京。其後随顧卿入北鎮撫司,和酒樓的夥計、城内的官牙一樣,都成了錦衣衛的探子。&ldo;慶雲侯府?&rdo;楊瓒微訝。剛聽過對方的大名,回頭就在城内遇上,未免太巧了些。&ldo;為首幾人你可認得?&rdo;&ldo;回楊老爺,束玉帶的是慶雲侯嫡子,名喚周瑛。&rdo;車夫仔細瞅了兩眼,繼續道,&ldo;另兩個八成是依附侯府的族人,瞧着有些面生。&rdo;&ldo;周瑛?&rdo;&ldo;這位侯世子可不一般。&rdo;車夫呲牙笑道,&ldo;早年間,還領着家人和壽甯侯打過群架。&rdo;侯府世子和另一位侯爵打架,還是群毆?楊瓒無語。如果兩府關系是這樣,張鶴齡的供詞是否要打個折扣?還是說,所謂的交惡都是做給天子看的?搖搖頭,以壽甯侯的腦袋和脾氣,八成做不到。&ldo;楊老爺别不信。&rdo;馬夫笑道,&ldo;小的親眼見着的就有三次。最嚴重的一回,周世子被打斷了鼻梁,壽甯侯傷了胳膊,建昌侯也是兩眼烏青,動靜大到驚動宮裡。當時指揮使被先帝叫去,連着一個月,臉都是黑的。&rdo;&ldo;事情最後如何處理?&rdo;&ldo;還能如何?太皇太後護着自家人,皇後娘娘也護着兄弟,最後隻能和稀泥,各打五十大闆,不了了之。&rdo;楊瓒點點頭,想也知道會是這個結果。&ldo;去年,周太皇太後薨了,慶雲侯府要守孝,周家才收斂些。&rdo;車夫頓了頓,&ldo;算一算日子,正該出孝。瞧這架勢,多是侯世子在府裡憋不住了。&rdo;車夫講述時,銀樓前的異樣終于引來巡城官兵。看到&ldo;鬧事&rdo;的是慶雲侯世子,帶隊的武官無比牙疼。如果說張氏兄弟是京城第一滾刀肉,這侯世子就是北直隸第一渾人,脾氣上來,半點道理都不講。隻要長眼睛,都能看出是侯世子調戲他人女眷。可怎麼處置,武官實在沒底。抓還是不抓?慶雲侯領着左軍都督府同知,不管事,地位仍在。抓起來,半日不到就得放人。不抓,衆目睽睽之下,又該如何收場?武官正為難時,慶雲侯世子忽然調轉矛頭,丢下羞憤欲絕,抖如風中落葉的幾名女子,躍身上馬,馬鞭猛然一甩,直直向楊瓒所在的馬車沖了過來。楊瓒感到奇怪,下意識看向車夫。車夫猛的一拍腦門,道:&ldo;忘了和楊老爺說,這周世子和伯爺有點過節。&rdo;這是&ldo;有點&rdo;過節?敲那氣勢洶洶的樣子,分明是有深仇大恨!駿馬飛馳而至,家人散開,迅速将馬車圍住。周瑛坐在馬背,雙臂交疊撐着馬頸,斜挑着眉,笑得不懷好意,&ldo;這位瞧着眼生,坐着長安伯府的馬車,想必和顧靖之交情不淺?&rdo;話說得半生不熟,表情也很是奇怪。楊瓒捧着木盒,慢條斯理布下馬車,行禮道:&ldo;下官翰林院侍讀楊瓒,見過侯世子。&rdo;&ldo;楊瓒?&rdo;周瑛轉頭,看向跟在身邊的族人,問道:&ldo;你聽過嗎?&rdo;&ldo;世子近一年沒出府門,八成不曉得,這位是今科探花。&rdo;另一個綢衣青年打馬上前,将楊瓒的背景簡單說明,周瑛直起身,皺眉道:&ldo;奇了怪了,你一個文官,和錦衣衛攪合什麼?也不怕犯忌諱。&rdo;楊瓒:&ldo;……&rdo;這位原來也知道&ldo;忌諱&rdo;兩字?既然知道,怎麼敢當街調戲他人女眷,放縱家人圍住伯府的馬車?哪怕隻有從五品,他也是朝廷命官。下車見禮,這位仍大咧咧的騎在馬上,絲毫沒有還禮的意思,連敷衍一下都不樂意。車夫口中的&ldo;嚣張跋扈&rdo;&ldo;肆無忌憚&rdo;,果真是不假。&ldo;下官家中出事,暫時借住長安伯府上。&rdo;&ldo;哦。&rdo;周瑛擡起下巴,&ldo;本世子知道,房子被火燒了吧?&rdo;楊瓒:&ldo;……&rdo;他确定了,這人嘴上沒把門,實打實是個棒槌。正無語時,周瑛忽然取出一隻荷包,扔到楊瓒腳下。&ldo;這裡有三百兩銀票,夠你再置辦一棟宅子。快些離了姓顧的府上,馬車也給本世子留下。&rdo;周瑛自顧自說着,大聲道,&ldo;來人,給本世子把這車砸了,馬宰了,扔到顧靖之的大門前!&rdo;&ldo;世子……&rdo;跟着周瑛的青年面色發白,出聲想勸。周瑛壓根不理他,翻身下馬,招呼家丁,便要親自動手。楊瓒看也不看地上的荷包,直接踩過去,恰好攔在周瑛身前。&ldo;周世子,且聽下官一言。&rdo;&ldo;什麼?&rdo;周瑛斜眼,很不耐煩。&ldo;京城重地,有太宗皇帝年間榜例,還是慎行為好。&rdo;&ldo;你和我說?&rdo;周瑛指着鼻子,雙眼瞪大,表情很是滑稽。楊瓒點頭。&ldo;哈……&rdo;似聽到什麼好笑的事,周瑛雙手叉腰,放聲大笑。笑到一半忽然變臉,狠狠一腳踹出。見事不好,車夫忙上前拉開楊瓒,硬生生挨住家丁從背後砸下的短棍。&ldo;你是什麼東西!&rdo;周瑛怒道,&ldo;一個芝麻官也敢管本世子的事,信不信我打斷你兩條腿?&rdo;&ldo;世子要打斷下官的腿?&rdo;&ldo;怎麼,以為本世子不敢?&rdo;&ldo;下官沒有懷疑。&rdo;楊瓒同樣收起笑容,輕輕推開車夫,&ldo;下官隻問,世子可能承擔後果?&rdo;&ldo;笑話!&rdo;話落,周瑛又是一腳踹出。車夫來不及攔,楊瓒被掃到腰間,倒退數步,結結實實撞上車輪,嘴角蜿蜒下一條血線。&ldo;給本世子砸!&rdo;&ldo;誰敢!&rdo;車夫一聲怒吼,揮起缽大的拳頭,狠狠砸在一名家丁的臉上。家丁慘嚎一聲,登時滿臉開花。然雙拳難敵四手,猛虎難架群狼,車夫很快被包圍起來,身上挨了不少拳腳。銀樓前的女眷早慌做一團,不敢停留,匆匆上車離開。帶隊的武官狠命咬牙,終于抓緊刀鞘,喝道:&ldo;他xx的!給老子上!&rdo;&ldo;總旗?&rdo;&ldo;愣着幹什麼?眼瞅着人被打死嗎?!&rdo;&ldo;是!&rdo;十餘名官兵悶聲不響,沖向慶雲侯府的家人,兩個圍一個,舉起刀鞘就砸。論起和鞑子拼刀,五城兵馬司不夠看,三四個捏一起也比不上一個邊軍。論起打悶棍,從指揮以下皆是個中好手,足夠讓邊軍看傻眼。楊瓒被車夫護在身後,并未傷到多少。不防一名家人突從側面撲來,楊瓒被撞倒在地,木盒脫手,恰好滾在周瑛腳下。&ldo;不要!&rdo;兩字脫口而出,楊瓒面帶焦急,就要起身沖過來。周瑛笑得惡意,直接一腳踩在木盒上。噼啪一聲,方形盒蓋立時裂開口子。&ldo;住手!&rdo;楊瓒越急,周瑛越是要踩。三腳過後,木盒已然四分五裂。一抹金光乍現,周瑛低頭,看清木盒裡裝的是什麼,表情立刻僵住了。彼時,官兵和家人正&ldo;戰&rdo;在一處,隻有跟着周瑛的青年注意到情況不對。&ldo;世子?&rdo;&ldo;閉嘴!&rdo;周瑛臉色陰沉,目光刺向楊瓒。後者撐着雙手,從地上站起,抹掉嘴角的血痕,緩緩道:&ldo;下官提醒過世子。世子不聽勸,下官也是無法。&rdo;&ldo;你、你好!&rdo;如果不是戲沒落幕,場合不對,楊瓒當真很想聳肩。提醒過這位,&ldo;後果&rdo;不好承擔,偏要一意孤行,撞倒南牆,他也沒辦法不是?楊瓒一身輕松,周瑛臉色更加難看。弘治十七年,周太皇太後薨逝。遵外戚之例,周瑛在侯府守孝,除幾月前至思善門哭喪,再未出過府門。他沒見過楊瓒,自然不會曉得,這位從五品的翰林院侍讀,究竟是個什麼性子。但是,侯府曆經四朝,天子賞賜不斷,皇家之物,周瑛卻是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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