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他:“你如今還想要什麼?”
他搖搖頭,問道:“是不是投胎入輪回,便可以盡忘了?”
于是我知道他如今想要些什麼了,隻得說人的欲望,或者生靈的欲望果真是無窮無盡的,雖則我這欲望的定義似乎過于寬泛,以至于有些欠妥了,不過卻是無可反駁。
我看見他直直地看着我,那眼球仿佛是一個黑黢黢的泥球,沒有反光,缺少神采,我輕輕點頭,那點惶惶便在我點頭的瞬間消弭了一些,他的眼睛卻沒有因此變亮,隻是暗暗的,沉在半遮半掩的眼皮後邊,這倒像是我黃泉的老鬼了。
我站起來,把篙拿起,将篙伸進北冥中劃動,聽見錢川在我身後輕輕開口:“我什麼都有的時候,才發覺什麼都不需要。告訴自己不過是幻境,卻也不過是自欺欺人,死亡不過是一瞬,大約遺忘才是永恒?”
我沒說話,隻是安靜地把船向前劃,我知道,當人們的渴求全都變為現實,空虛和恐懼就随之産生了,我見過太多這樣的人,實現所有奢求的最終結果,不過是有了新的奢求:死亡,或者再度擁有欲望,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這兩者也是有共通之處的,隻需一種解決方法,它們都會在某種意義上成為現實。
從前有人說:“如果你覺得生存沒有意義,那麼為什麼不去死呢?”那麼,如果生存是一種權利,那麼放棄生存,是否也是一種權利?
船很久才到岸,穿過忘川上蒙蒙的濃霧,前方的河岸才漸漸顯露出輪廓來,蒼涼得連雜草也少有的河岸,地面枯黃而龜裂,忘川的水不會給它任何滋潤,黃泉的雨水自然也不可以,但那種仿佛滞澀的,沉甸甸壓迫在鼻尖的濕氣卻真實得讓人無法懷疑。我無端地感覺到,那濕氣似乎通過我的鼻子,潛入在我的胸口,真實而有力地傳遞壓力,我深深地吸氣,深深地歎出來,然而壓力卻沒有因為我這一呼氣而潰散,它縮小了,變成一點,鑲嵌在胸口那裡,然而重量卻始終沒有改變。
我放下篙,側開身體,讓錢川上岸,他經過我身邊,突然頓住,向我看了一眼,即使是我,也不懂他看我時的含義,那似乎是譏笑,又似乎是同情,似乎是歎息,又似乎帶着釋然,因為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意思。我很小心地避開他的衣角,他轉回過頭去,跨上岸,又轉頭跟我說:“浮生,我仍然恨你。”
我沒說話,對于仇恨來說,我向來是個好對象,尤其在本身無力的時候,仇恨可以是種支撐,也可以隻是消遣,我知道在錢川的夢境中,他已然把我這命運之神千刀萬剮無數遍,血肉橫飛直到他自己也感到麻木,我感受得到那些痛,隻是它們對我無足輕重。然而仇恨卻不會因此消失,仍然紮在他心頭,成為一根刺,成為一道疤,沒有那麼疼痛,卻無端地發癢。
他在岸上又站了一會兒,回頭又看了我一眼,我便突然知道,他最後想要的,已經達成了。
雖則我不曾攔他,但他沒再向我要求,他看了我一會,忽然吐出一口氣,轉身看見了奈何橋,那口氣在虛空中流轉反側,被我引進那個小琉璃瓶中。
錢川在鬼差手上拿過湯碗,仰起頭一飲而盡,大步向輪回池走去了。
我重新拿起篙,擡頭正看見他的背影,便豔羨起他來,豔羨他決絕的态度和将得的恩賜。我想着懷裡的琉璃瓶,慢慢眯起眼睛。
小劇場:
簡行之:浮生啊,你當知道,生存既是權利,也是義務,不是你可以任性抉擇的。
我想堵住他的嘴。
北冥
忘川的北冥,如今是要造反了。
它們一遍遍拍打幹枯的河岸,掀起高而大的浪潮要沖斷奈何橋,要把我那小船推翻,它們卷住就近的魂靈,又向忘川裡扔來,讓那些倒黴的魂靈被撕碎,分散,成為北冥的一員,于是它們便卷起更大的浪濤,向更廣闊的地方伸展去,好似有膽在黃泉造出洪害。
“真是麻煩呐,你們這些北冥,當真不要敬酒吃麼!”孟如死死守着她那口大鍋,在奈河橋頭上蹿下跳,北冥一波波向她狂湧過去,她則用勺子把它們形成的浪一朵朵拍散,并恨恨地發話:“待我叫了浮生來,你們便沒了地方撒野,定教你們哭去。”
她累極了,拄着勺子頓一頓歇口氣的工夫,便讓北冥抓準了機會把她卷了進去,連手上的勺子也讓奪了去,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她使盡全力力從北冥裡爬出來,呼呼地喘氣,渾身衣物還沒弄髒一絲半縷,仍氣得她一腳踢在奈河橋上,可憐奈何橋沒叫北冥沖斷,倒為她斷了塊木頭。
鬼差們縮在離忘川極遠極遠的地方,小心看着孟如同北冥糾纏得難分難舍,種種奇迹驚得他們鼓掌歎息,對于孟如本人産生了勝于十分的景仰之情。
他們說是鬼卒,實不過是普通的魂靈,倘若同北冥沾上一星半點,必定是魂飛魄散的結局,隻好在這遠遠的地方看着,最好的參戰方式隻得是呐喊助威,并驚歎于孟如之堅如磐石,韌如蘆葦。當然也不乏一些被孟如趕到遠處,腦子卻缺根弦的新晉鬼差,他們狠了心要助孟如一臂之力,便拼命往忘川沖,有的叫其他鬼差死死攔住,有的則沒攔住,便叫北冥拖去做了敵方有生後備力量。
孟如沒守住那大鍋,大鍋便叫那些北冥打翻了去,大鍋“哐當”一聲碎了,裡頭的湯灑了一地,又順流進忘川,同北冥攪和到一起去了,一些北冥因此發出尖銳的慘叫,化成一團團黑霧飄散出來,滞留在忘川上方半尺的虛空,氤氲着在奈何橋邊上。
我早知道這事了,隻是有些事情不得不做,因此便晚了些,趕到時正看見孟如蹲在奈何橋的欄杆上,縮着腳離北冥遠些,一擡眼看我趕到了,便氣呼呼地說:“浮生,我這鍋怕又得換個新的了,這些北冥,當真叫人生煩。”
我沒說話,隻是一步步向她走過去,低頭瞧瞧滿地的北冥,它們打一感應到我,便流水一般退下去,擠到忘川的河床上發抖,總算是乖乖順着忘川向輪回池流去了,隻怪忘川太窄,叫北冥不得不一層層把自己壘起來,把奈何橋面都淹沒了。
孟如問我:“你又讓簡行之絆住了麼?”
我點點頭,道:“不意放了半縷含着孽債的魂魄進了輪回,叫凡間生靈毀了大半,因此他奉了命來斥我,斥的多了,便多花了些時辰。”
孟如嗔道:“這糟心事百年來已有了三回,你如今怎麼這樣不當心?奈何橋都快讓北冥泡壞了,再斷了還要修一架,更是麻煩,真是活該叫簡行之斥你了。”
她喋喋不休,不停數落着,我沒說話,隻是安靜地站在她身邊,突然她自己梗了一下,仔細看了我一會兒,問我:“你是那樣做了嗎?”
我安靜地站着,仍然不說話,擡手理了理她額頭上散亂的頭發,又把手放下,她認真地看着我,最終歎了口氣,道:“我明白了。”
“浮生,記得還我的鍋啊。”她從欄杆上跳下來,便向她自己的屋子走去。
我回頭看她,低低地開口:“阿如,我要這樣做了。”
她聽到了,頓下了腳步,低聲道:“浮生,你知道的,我是永遠不會反對你,掣肘你的。”
她停了停,又轉過身來,臉上浮起笑意,那雙葡萄色的眼睛正閃閃發亮,充斥着黃泉少有的活力和生機,她的眼稍稍眯了眯,嘴角向上勾起,若隐若現地露出牙齒,她看着我,笑着說:“永遠不會的。”便轉身離開,再沒回頭。
我看了她一會兒,看見她消失在我的視野裡,便走到橋邊去,在河岸前停下,向北冥伸出了一隻手。
北冥們震蕩起來,它們瘋狂攪動着,一圈一圈螺旋向上升起,那些聚集的北冥發出柔和的白光,黃泉昏黃的色澤幾乎被它們打破,而露出别樣光明的樣子來,那些北冥向上聚集成一束細細的流線,徑直向我的手掌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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