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六個字,極其強硬而無情地打斷了張纮的話,滿廳擡頭,看着周瑜。這是他第一次對文臣态度如此惡劣,事實上自從八年前孫策病逝,就幾乎再沒有人與周瑜共事朝堂,吳王麾下文臣武将濟濟,唯獨周瑜遠走他方。再出現時,周瑜頭戴紅纓武将盔,身着環鍊銀铠,腳着蒼蛟戰靴,披風在黃昏的風裡飛揚。他背着手,兩腳略分,站在廳堂中央,腰間佩神劍赤軍,赤軍劍柄閃爍着夕陽的餘晖。衆人都習慣了穿着官袍的他,極少見過穿戴铠甲的他,就連孫權,腦海裡唯一的記憶,也找不出周瑜穿甲戴盔的模樣,兄長孫策死後,周瑜就再也不碰那把赤軍劍了。周瑜的容貌更為成熟,沒有蒼老,更沒有頹廢與消沉。在經曆歲月的磨砺後,漸漸沉澱下來的,是一往無前的強硬之勢與曆經滄海桑田的大将之風,他猶如一座山,一堵牆,屹立于廳堂内。&ldo;我們有多少兵?&rdo;周瑜問。&ldo;我隻有步兵的數字,都督處水軍有多少?&rdo;孫權在鬧哄哄的廳内,隔着十餘步朝周瑜問道。&ldo;水軍兩萬二。&rdo;周瑜說,&ldo;大戰船七十三艘,中船一百一十二艘,小船一千零八十艘,步兵如何?&rdo;廳内靜了下來,孫權答道:&ldo;周邊郡縣兵力無法抽調,夷州正在平叛,恐怕有變,隻能交給你一萬步兵。&rdo;&ldo;三萬二。&rdo;周瑜在廳内踱了幾步。&ldo;曹軍号稱八十三萬!&rdo;張昭道,&ldo;周都督,此戰須得三思!&rdo;周瑜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一衆文官俱看着魯肅。&ldo;不用看了,&rdo;周瑜說,&ldo;就是魯子敬讓我回來的。&rdo;周瑜又一副雲淡風輕,眼神猶如靜水,說:&ldo;魯子敬早就知道你們會降敵,所以先一步将我召回來了。&rdo;這一句擲地,廳内頓時嘩然。張昭怒道:&ldo;周都督,你這是說的什麼話!難不成隻有你在保全江東,我們都在賣主求榮不成?!&rdo;周瑜沉默半晌,而後上前一步。孫權從未覺得周瑜的身材如此高大,仿佛一坐在他的面前,這名亦師亦父的長輩,就隻能被仰視,時光倒流回了當年,他再次成為了那個小孩。&ldo;瑜自小便追随孫家,&rdo;周瑜沉聲道,&ldo;迄今已有三十四載,初識伯符于舒縣,此處除黃蓋将軍、程普将軍、朱治将軍外,便數我跟随主公的時間最長。&rdo;周瑜一擺資曆,廳内頓時鴉雀無聲,就連黃蓋等人,亦無法出聲,畢竟當年孫堅辭世後,陪伴着孫策的隻有周瑜。&ldo;先主逝後,仲謀接任。&rdo;周瑜側頭,看着張昭,說,&ldo;昔年張公與我一同效忠主公,誓要維護江東,創出一番基業。&rdo;&ldo;子布兄之心,公瑾絕無異議。&rdo;說着周瑜又一抱拳,沉聲說,&ldo;當年伯符仍在世時,内事不決問張昭,外事不決問周瑜,吳郡、江東能有今日,子布兄居功至偉,不可磨滅。&rdo;張昭冷哼一聲,臉色這才緩和了點。接着,周瑜長歎一聲,在孫權案前坐下,又說:&ldo;咱們還是來說說,這番基業,是否真的已經到了拱手讓人的時候吧。&rdo;黃蓋冷笑道:&ldo;拱手讓人?哪怕呂布再世,亦是孫将軍手下敗将,占不得江東一分地去!&rdo;黃蓋說完,拿着一杆箭,箭頭朝上,插在孫權案上的壺内。&ldo;江東天險已失,不再是易守難攻之地。&rdo;張纮歎了口氣,說,&ldo;敵我雙方兵力懸殊,僅憑手中不足三萬的水軍,單是與荊州的十萬水軍一決雄雌,不智至極。&rdo;張纮也抽出一杆箭,箭頭朝下,插進銅壺中。程普喝過酒,随手一扔,将箭投進壺中,箭頭朝上,當啷聲響。&ldo;巨鹿之戰楚霸王率領兩萬江東子弟,破釜沉舟,尚且大破強絕秦軍。&rdo;程普冷冷道,&ldo;打仗,豈能以人多人少定勝負?&rdo;諸葛瑾取了一杆箭,緩緩走來,站在孫權面前,拱手道:&ldo;主公。&rdo;&ldo;各位将軍,&rdo;諸葛瑾道,&ldo;有道是得人心者得天下,曹操為漢相,擁天子以令不臣。江東一地,雖是昔年破虜将軍傳下的基業,但究其根,溯其源,主公仍是漢臣。&rdo;諸葛瑾将箭放進壺内,箭頭朝下,認真道:&ldo;此刻曹操攜天子令前來,江東于理,确是漢臣;于情,效忠漢室乃是本分。情理之中,望主公三思。&rdo;韓當冷笑道:&ldo;什麼漢相,不過是個篡位的賊子!擁立天子多年,為何不還都洛陽?為何不還權天子?&rdo;韓當一甩手,箭矢入壺,铮然作響,久久不散。&ldo;不錯!&rdo;蔣欽冷冷道,&ldo;若天子親來,尚有商酌餘地,曹賊篡漢,萬萬不能降!&rdo;又一根箭矢入壺。呂範道:&ldo;各位将軍如此好戰,可知這名不正言不順的一戰,将如何塗炭生靈?&rdo;呂範箭矢入壺,尾羽朝上。虞翻又道:&ldo;孫子有雲,上兵伐謀,其次伐交。曹操縱能取江東,如何治理?&rdo;虞翻走到孫權案前,将箭矢朝下放進壺中,沉聲道:&ldo;縱是降了,不過換回一個漢臣的稱号,與眼下有何不同?曹操要治吳,仍需啟用吳人。&rdo;&ldo;正是。&rdo;張昭說,&ldo;既顧全江東百姓性命,又于己無損,主公,三思。&rdo;張昭将他手中的最後一杆箭放進壺中。廳内靜默,朱治終于開口道:&ldo;我亦追随破虜将軍數十年。&rdo;昔年孫堅身邊的武将,如今大都兩鬓染霜,周瑜擡眼看着朱治。&ldo;昔年破虜将軍發兵長沙,&rdo;朱治的聲音擲地有聲,&ldo;試問在座諸位,若先主仍在,今日他是降,還是不降?&rdo;話音落,朱治投箭入壺,魯肅也起身道:&ldo;我東吳今日若降,不是稱臣,而是亡國。&rdo;魯肅投箭。周瑜拿着自己手中的最後一根箭,站在孫權面前出神。&ldo;公瑾。&rdo;孫權說。周瑜拿着箭,看着案上的兩個銅壺。&ldo;你說如果今天,你哥還在,&rdo;周瑜的聲音很低,緩緩道,&ldo;他是降,還是不降?&rdo;孫權沒有答話。周瑜沉默良久,而後道:&ldo;我一時間,竟是忘了他的長相,我怎麼就一直想不起來呢?&rdo;&ldo;你們還記得伯符的樣子嗎?&rdo;周瑜朝在座文臣問道。張昭深吸一口氣,巍然答道:&ldo;伯符……生前愛笑。&rdo;周瑜笑了笑,那笑容裡,卻是帶着哀傷的意味。&ldo;九年了。&rdo;朱治說。&ldo;九年了。&rdo;周瑜的聲音沙啞,答道,&ldo;我竟然連他的樣子都忘了。&rdo;&ldo;你真的忘了?&rdo;孫權問。周瑜沒有再回答,放下箭,轉身離開。黃蓋等人起身告辭,唯剩孫權案前,兩個銅壺,一個插滿了文臣們的箭矢,尾羽朝外,另一個裡插滿了武将的箭矢,閃爍着銳利的寒光。夕陽如血,映着滔滔江水,周瑜武袍飄揚,站在江前。&ldo;你還沒有想好?&rdo;小喬拿着一件袍子,交給周瑜,又說,&ldo;我聽他們說,今日主公面前,你說你連孫郎的樣子也記不清了。&rdo;周瑜答道:&ldo;我仍記得,這些年裡,我又何曾忘過一天?我隻是不知道,哪個才是他罷了。&rdo;小喬歎了口氣,柔聲道:&ldo;周郎,要打嗎?&rdo;&ldo;你先回去吧。&rdo;周瑜說,&ldo;夜風冷。&rdo;孫權順着江風走來,周瑜與小喬同時轉頭,看着他在岸邊孤寂的身影。&ldo;我去給你們暖點酒。&rdo;小喬知道周瑜和孫權有話說。孫權站在岸邊高地上時,兩人沒有一句交談。&ldo;你不彈琴了。&rdo;孫權說。&ldo;沒有人聽。&rdo;周瑜答道。兩人并肩站着,周瑜又說:&ldo;你快比當年你哥還高了。&rdo;孫權說:&ldo;如果泉下有靈,他一定在罵我懦夫。&rdo;&ldo;他不會罵你,&rdo;周瑜說,&ldo;隻是可惜而已。畢竟降了,我們都會是漢臣,而主公你,不會是漢臣。你若願意為東吳做此犧牲,我敬佩你,你想戰,我追随你。&rdo;孫權頓時愣住了。周瑜避開孫權的目光,望向滔滔江水。一時間孫權靜默,周瑜說得不錯,江東一降,文臣武将都将是漢家之臣。而孫權,卻決計不可能再有今日的地位了。&ldo;若已想好,這就回去吧。&rdo;周瑜稍一點頭,說,&ldo;若想戰,便跟我來。&rdo;孫權在這最後的一刻,終于定了心神,周瑜卻不再理會他,轉身進了房内。小喬溫着酒,周瑜在案前坐下,孫權追了進來。和風吹起紗簾,紗簾外仿佛有一個人影經過。周瑜擡頭看,他們的思想在那短短瞬間裡彼此交彙,仿佛有一個人站在那裡,朝他說‐公瑾,孫權與江東,托付予你了。&ldo;有多少勝算?&rdo;孫權問。&ldo;你先下決定。&rdo;周瑜沉聲道,接過小喬雙手端來的溫酒。孫權一口飲盡,繼而擡頭看着周瑜。他知道周瑜是打算破釜沉舟一戰,然而有些話,他仍忍不住要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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