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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頁(第1頁)

周瑜以清水給孫策洗過臉,用羽毛小心地把藥抹上去,孫策仰着臉,躺在枕上。&ldo;公瑾,我有時候既喜歡你,又恨你。&rdo;&ldo;怎麼?&rdo;&ldo;恨你總不聽我的話。&rdo;&ldo;我有時候也恨你。&rdo;&ldo;什麼時候?&rdo;&ldo;譬如現在。&rdo;周瑜歎了口氣,放下藥碗,說,&ldo;我也恨你不聽我的話。&rdo;黃昏的陽光從窗格外投入,孫策艱難地咳了幾聲,露出無可奈何的微笑。周瑜把一塊布放在孫策的嘴邊,吸走他唇角流出的,混着唾液的血。&ldo;我覺得咱倆認識這麼久,吵來吵去,吵的不過就是誰聽……誰的。&rdo;孫策咳了幾下,周瑜忙給他撫背。&ldo;隻要你能好,&rdo;周瑜說,&ldo;往後我都聽你的,别咳,待會兒傷口又壞了。&rdo;孫策無力地躺在榻上。周瑜說:&ldo;隻要你能好,要我做什麼都成,你要是因為這張臉連命也不要了,我也……&rdo;太陽下山,房間暗了下去,一滴水落在銅盆裡,發出輕響。不知道何處在吹着笛子。西山遲暮,周瑜眼前卻是一陣黑暗,耳朵動了動,聽到外面的笛聲忽地拔高,婉轉缭繞,繼而蕩氣回腸。&ldo;你也什麼?&rdo;孫策問。&ldo;我也不活了。&rdo;周瑜低聲答道,繼而牽起孫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膛前。&ldo;什麼時辰了?&rdo;孫策問。&ldo;掌燈了,你睡會兒。&rdo;周瑜和孫策肩并肩躺着,孫策沒有睡,周瑜又說:&ldo;睡吧,今晚不會再做夢的。&rdo;&ldo;我冷。&rdo;孫策說。周瑜把手伸進孫策的單衣内摸了摸,摸到他的肋骨。這是中箭後的死别周瑜已連着三宿未合過眼,此刻已困得神志迷糊,孫策還斷斷續續地說着什麼,周瑜卻完全聽不見了。他抱着孫策的腰,蜷在他的身邊,枕着他的胳膊,把頭埋在他的肩前。孫策的胸膛像個風箱,呼‐‐呼‐‐地喘息,時而發出渾濁的聲音。&ldo;公瑾。&rdo;孫策說。&ldo;唔。&rdo;周瑜意識模糊地答道。&ldo;如果哪天我先走了,孫權與江東,就交給你了。他若不行,你自取之……&rdo;&ldo;不會的……别說傻話……&rdo;周瑜又朝孫策懷裡鑽了鑽。&ldo;你記不記得,那年你爹去了,有個親戚來欺負你……被我打出去的,叫什麼來着……&rdo;周瑜沒有回答,呼吸均勻,進入了夢鄉。&ldo;你記不記得,我被華雄抽了一頓鞭子那天……是你用草藥把我治好的……&rdo;&ldo;公瑾。&rdo;孫策看着牆上挂着的風筝,眼睛裡倒映出那一年的兩個小孩,哈哈地笑着,牽着線,跑向巢湖。碧天無垠,湖山一色。&ldo;對不起。&rdo;孫策低聲說,&ldo;那天把你踹進湖裡,沒着涼吧……&rdo;遠處,雪越下越大,&ldo;嘩啦&rdo;一聲壓垮了後院外的柴棚,悶響聲猶如茫茫雪夜裡的一聲梆鼓,令周瑜猛地驚醒,睜大了雙眼。&ldo;伯符……伯符?&rdo;周瑜顫抖着說。他伸出手,沿着孫策的胸膛摸上去,摸到他的鼻前。孫策死了。周瑜發出一聲絕望的咳,仿佛有什麼在他的心裡徹底碎裂,化成了粉末,雪夜的孤獨與冰冷刹那間鋪天蓋地壓了上來,令他無法喘息。&ldo;啊‐‐&rdo;周瑜跪在床上,擡頭朝着天,懷裡抱着早已冰冷的孫策身體,連着發出數聲慘叫。門被撞開,周瑜肝腸寸斷,眼淚早已幹涸,嗓音嘶啞,聲嘶力竭地大叫,繼而被魯肅拖開去。&ldo;伯符‐‐&rdo;周瑜沙着嗓子大叫,無論如何都無法相信,一切就像一場不真實的夢,仿佛有一隻巨手,将折磨的鐵楔狠狠地釘進了他的全身,令他的靈魂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劇痛,就像把他的心硬生生地從身體裡扯了出來。&ldo;伯符‐‐&rdo;&ldo;孫郎‐‐&rdo;&ldo;主公!!&rdo;太守府内哀哭不絕,呼天搶地。&ldo;讓我看看他……讓我看一眼……&rdo;周瑜解開黑布帶,放聲大哭,撲到床前,伏在孫策的身前,全身發抖。他哽着淚水,不住痙攣,伸手去摸孫策的臉。孫策的面頰腐爛見骨,臉上帶着灰敗色,嘴裡凝結了早已幹涸的血塊。眉眼安詳,氣宇如劍鋒,劍眉下壓着緊閉的雙眼,嘴角仍微微翹着。&ldo;伯符‐‐&rdo;周瑜拼盡全力地大喊,繼而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清晨,一輪烈日照耀吳縣,光華萬丈,積雪折射着金色的朝晖,太守府中傳出三聲喪鐘‐‐孫策歸天。壽春、丹陽、會稽、餘杭、長沙、江東江南,各地城守、太守日夜兼程而來,府内一片混亂,黃蓋與張昭大聲争吵,呂蒙在一旁力勸。孫策一死,江東六郡十三縣,群龍無首,一片混亂。&ldo;周都督到‐‐&rdo;門前守衛道。周瑜頭戴孝帶,一身白袍飛揚,帶着孫權走進廳堂内,謀臣盡數靜了下來。周瑜臉色蒼白,深深吸了一口氣,閉上雙眼。&ldo;仲謀,你上座去。&rdo;周瑜朝孫權道。&ldo;我……&rdo;孫權說。&ldo;讓你去,你就去。&rdo;周瑜又說。孫權急促喘息,眼裡噙着淚,看着周瑜。張昭下來,牽着孫權的手,帶他走到孫策的位置前,安頓他坐下,退下來,站在周瑜的身邊,與他并肩而立。&ldo;參見主公。&rdo;周瑜伏身,跪拜。孫權要上來扶,周瑜卻擡手,示意他不要動,張昭也随之跪下。&ldo;參見主公!&rdo;張昭道。廳内文臣武将,沉默良久。黃蓋将袍襟一撩,單膝跪地,抱拳。&ldo;參見主公!&rdo;霎時間廳内所有人跪了一地,孫權狠命咬着嘴唇,終于止不住淚,發着抖,哭了出來。一輪烈日高懸,照在周瑜的背後,影子轉來,孫權迎着日光,顫聲道:&ldo;各位……請起。&rdo;那天周瑜燒掉了風筝,火舌一躍而上,吞噬了無數過往,猶如拉開了赤壁的萬千紅蓮,火舌在天地間飄揚,恍若一場盛大的祭典。漫天漫地的烈火,&ldo;轟&rdo;一聲炸開,燒得天邊盡是烈霞。周瑜手揮五弦,琴音震響,巍巍山川,滔滔江水,俱為之顫抖不已。桅杆倒塌,沒入水中,江水中倒映着烈焰,不知何處是血,何處是火。&ldo;後來……&rdo;&ldo;後來,&rdo;周瑜按着弦,說,&ldo;就是那樣了。&rdo;孫權端坐在周瑜的身後,兩手擱在膝前,兩人一同望向赤壁的一場大火,座下的戰船不住搖晃,喊殺聲震天。不知不覺間竟是說了這麼久,從大火燒起的那一刻,周瑜便想起了太多的往事,以至于沉湎其中,淚眼蒙眬。孫權坐在身邊,聽了這麼久的回憶,一時間感慨萬千,不知如何接續。周瑜又說:&ldo;你哥不是聖人,也不是英雄,他就是他,他隻是孫伯符。&rdo;孫權又說:&ldo;其實你和他,這些年裡,卻是聚少離多。&rdo;周瑜說:&ldo;我也不知道中了什麼邪,總共不過與他斷斷續續地在一起兩三年,竟是對他死心塌地的,可見這世上,感情原本與時間無關。有的人,哪怕隻認識一天,也能彼此托付性命。有的人,縱使天長地久,一日分别,卻形同陌路。&rdo;孫權歎了口氣,說:&ldo;公瑾大哥,這些年裡,你待我如兄如父……&rdo;周瑜一擡手,說:&ldo;追随你,奉你為主,全因你在拼命。你接替你大哥的位置時,年紀尚小,但你凡事謹言慎行,敢作敢當,能聽得進去話。這點,你比你哥做得好,我還記得曹操揮軍南下那一天……&rdo;那一天,曹操一紙戰書送到江東。‐‐今治水軍八十萬衆,方與将軍會獵于吳。劉備于官渡之戰後,立足荊州,獲劉表傳書,掌荊州牧。然而劉表之子外通曹操,劉備不得不攜百姓出逃當陽。荊州十萬民衆,追随劉備,踏上了長途跋涉之路。再收到趙雲的信時,一眨眼已是孫策死後的第八年,前塵種種,恍若隔世。江東一地,早已吵成一團。曹操八十三萬大軍下荊州,兵壓長江,勸降孫權,否則大軍踏平江左,不留活口。連吳郡、交夷在内,江東兵力不過七萬,且散布于各郡縣,一時無法抽調。&ldo;主公!&rdo;張纮說,&ldo;你不清楚事态,江陵、夏口以北,直至襄陽,曹操兵馬勢不可當,劉表新喪,蔡瑁、張允降曹……&rdo;&ldo;誰不清楚事态?&rdo;周瑜沉聲道。周瑜走進廳堂内,人未至,聲先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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