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策幫周瑜送走了客人,手執哭喪棒,坐在周瑜身邊,歎了口氣。&ldo;歎什麼氣?&rdo;周瑜終于開口問道。&ldo;對不起。&rdo;孫策道,&ldo;是我沒用。&rdo;周瑜疲憊地笑了笑,說:&ldo;這怎麼能怪你?生死有命,伯符,這次要不是你,我隻怕就撐不過去了。&rdo;&ldo;什麼話。&rdo;孫策哭笑不得道,&ldo;我娘常說,沒有邁不過去的坎,隻有享不了的福,來日方長,你得照顧好自己。&rdo;春雨淅淅瀝瀝,又下了起來。兩人并肩坐在屋檐下,看着雨水連成一條線,從天扯到地,又仿佛在一朵朵水花間誕生,從地飛上天。灰蒙蒙的一片,逝者如斯,化入山川,不舍晝夜。&ldo;你娘好點了嗎?&rdo;孫策又問。&ldo;能進點粥食了。&rdo;周瑜答道,&ldo;我去看看她。&rdo;孫策提醒了周瑜,兩人便一同入内去看周母,周母正在整理亡夫的遺物,帶着侍婢們把積灰日久的藏書搬到閣樓上去。&ldo;娘。&rdo;周瑜進來道。周母點了點頭,看看周瑜,又看孫策,雖遭遇了巨大的悲痛與打擊,卻勉力笑了笑,說:&ldo;策兒,這次多虧你了。&rdo;&ldo;應該的。&rdo;孫策道,&ldo;家父身在江都,一時無暇抽身,今日派人送了信來。&rdo;孫策摸出信,交給周母,周母笑了笑,展開信看,上面情真意切,俱是孫堅的憑吊之意。周母問了些孫堅的家事,又問孫堅之母身體如何,吩咐周瑜起筆研墨,要給孫堅回信,周母問一句,孫策便恭恭敬敬地在旁答一句。周瑜則提着筆,在窗前按母親吩咐,代筆給孫家回信。芭蕉葉被雨洗得新綠盎然,夜裡,雨聲不斷,孫策脫了上衣,光着膀子,背對周瑜而坐。周瑜把藥粉在一個小碟子裡調開,給孫策上藥。兩人彼此之間長時間不發一語,這是周瑜一輩子裡記憶最深刻的時候,正因為孫策什麼都不說,他才撐過了這一段近乎絕望而漫長的日子。他什麼也不想做,什麼問題也不想回答,一切問他的,他不知如何開口,孫策便替他把話接過去了。夜裡他們同榻而眠,周瑜躺着,孫策背傷未好,便隻能趴着,同樣也幾乎不說話。孫策睡覺非常安靜,一睡到天亮,周瑜醒來時,便看到孫策總是起得比他早,去靈堂裡忙碌了。頭六,循例要守一夜的靈,然而這天午後,周家的幾名叔伯兄弟吃過午飯,便過來探望。周瑜為人提壺斟水,一名堂叔坐下就道:&ldo;瑜兒,這次咱們過來,問問你這邊絲莊和鋪子怎樣打理的事。&rdo;孫策聽到這話,知道是有關周家家事,識趣地坐到一旁,不再發言。周瑜喝了口水,答道:&ldo;叔伯們來得正好,母親昨天也提到此事,不知道叔伯怎麼說?&rdo;周瑜家中開着絲綢鋪子,又有一塊占地百畝的桑田,年年養絲,以供一家吃用,周異未舉孝廉為官時,周家的生意做得甚大,占去了舒縣三成的絲綢進項。後老太爺死了,幾名堂兄弟分家,周異這房便分到了巢湖東岸的良田,周家本就良莠不齊,許多年過去,有生意做得好的,也有遊手好閑把這點家産敗光的,直到周瑜出世時,周家生活不景氣的親戚已有了好些。恰好那年周異舉孝廉為官,進洛陽去當差,周瑜年紀尚小,家中無人,周異便将桑田與絲鋪委托幾個堂兄弟代為打理,按周母的意思,周異既亡故,這些田産也該收回來,讓周瑜照看。周瑜剛想說以後桑田與鋪子,我會多看着些,孰料幾個叔伯就像商量好的,其中一人遞出賬本,說:&ldo;瑜兒你看看,這是近幾年的賬。&rdo;&ldo;唔。&rdo;周瑜答道,翻了翻賬本,堂伯又道:&ldo;這幾年裡舒縣産絲,着實一年不如一年,如今外頭世道又亂,前幾年賣絲往涼州,再經絲路朝西邊去,全靠了你爹居中疏通轉圜,才通得了關,如今朝中無人,隻怕不好照拂,我們幾個老頭子商量了,來聽聽你的意思。&rdo;&ldo;什麼意思?&rdo;周瑜不解,揚眉問道。&ldo;我看呐,現在生意也不好做。&rdo;一名堂叔道,&ldo;不如先把鋪子關了,那點田地呢,叔們幫你找個下家賣了,折算成銀子,也好供你上京去做官,如何?&rdo;&ldo;萬萬不行!&rdo;周瑜道,&ldo;我還沒打定主意要進京去呢,鋪子怎麼能就賣?&rdo;&ldo;不瞞你說,&rdo;堂伯道,&ldo;這些年裡你父讓我們幾個照看着,生意呢,是不如往年。如今賒賬的又多,有歲末倒了莊子不結款的,有提了貨,半路被黃巾賊劫走了的。前些日子不是,你六叔那人帶着貨上京,全被劫了,還賠上不少車馬費。這些叔伯們都給你墊着,你府上又時常來鋪裡支錢……&rdo;周瑜馬上就明白了,這群人見自己父親死了,一失勢,都跑來算計父親留下的田産,要哄得他賣了,從中抽點錢去。&ldo;虧空多少?&rdo;周瑜果斷截住了話頭,&ldo;将欠條取來,一五一十都計清楚,慢慢還就是。&rdo;數人面面相觑,都未料周瑜會這麼直截了當,堂伯又道:&ldo;年紀也大了,這産業也看不動了……&rdo;&ldo;那就回去享享福吧。&rdo;周瑜起身,朝數名叔伯一揖到地為禮。一名堂叔又道:&ldo;瑜兒,不是我說你,你空留着個桑田,現下也沒地方賣貨,你盡管看賬本,當初你爹經營這鋪子時,叔叔們一人也墊了不少銀兩,你爹還在世時就說好了的,絲鋪、種桑的田,咱們是一人一份,當初才答應你爹幫着經營,不獨獨是你的。聘掌櫃、請夥計的文書,也是叔幾個畫的押……&rdo;&ldo;所以如何?&rdo;周瑜擡眼看他們,問道,&ldo;叔伯們這是覺得,賣地更劃算?&rdo;&ldo;如今是亂世。&rdo;一名伯父耐心道,&ldo;銀子在手裡才是錢,是不是?萬一碰上黃巾賊過來,你也懂的,一把火給燒了,可就……&rdo;&ldo;嘿。&rdo;孫策冷笑道,&ldo;我算看出來了,你們這是欺負人孤兒寡母,要來訛人的田産呢!&rdo;&ldo;你這是什麼話!&rdo;那禀性最差的堂叔紅了臉,怒道,&ldo;我們守了這麼多年的鋪子,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更何況這是他爹生前便親口許了我們的,你又是什麼東西!&rdo;孫策也怒了,冷冷道:&ldo;你們還是人不是?當我不知道你們幾個心裡裝的什麼鬼?前些天出去采買時,周家的絲鋪裡人來人往,什麼時候虧空了?周大人說了什麼,口說無憑,須得立字據!單憑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想訛人?對不住了,周家的朋友還沒死絕,公瑾不答應,你試着賣地看看?&rdo;數人盡數怒了,周瑜沉吟片刻,說:&ldo;賬本先放我這兒……我查查這幾年的賬,若是虧得狠了,自然會……&rdo;&ldo;報官去。&rdo;孫策卻半點不與他們客氣,說,&ldo;找縣令問問,究竟絲鋪生意裡藏了多少,被坑了多少……&rdo;周瑜道:&ldo;好了好了……&rdo;&ldo;你這小畜生……&rdo;那堂叔捋起袖子,怒吼道,&ldo;你罵得也夠了!不給你點顔色瞧瞧你還當……&rdo;周瑜回家後未曾提過孫策身份,諸人隻以為是他結識的哪家公子哥兒,堂叔被孫策損了一頓,一個小輩竟敢在面前放肆,上前就要揍,孰料孫策說動手就動手,側左腳将條凳一挑。周瑜道:&ldo;快停下!&rdo;堂叔揪着孫策要打,孫策卻已踢起條凳,橫豎是得罪了,不如先揍了再說。周瑜簡直拿孫策沒辦法,然而自己也是肚子裡有火,上前去要攔,卻接了孫策那條凳,順手一推,條凳呼呼風響,打中堂叔腰間,将他掃了出廳去。數人大罵,孫策雙手持條凳一揮,無人敢上前,都是一邊罵一邊退了出去,繼而盡數跑了。孫策拿着賬本,随手一甩,賬本飛了出去,說:&ldo;不知坑了多少,還敢分田?賊贓收好,當心縣令一人賞你們八十大闆!&rdo;諸人走後,周瑜和孫策面面相觑,繼而爆出一陣大笑。周瑜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扶着柱子,緩緩坐下,片刻後又悲從中來,放聲大哭。孫策坐在他的身邊,一手搭在周瑜的肩上。不過片刻,周瑜漸漸地止住了哭聲,雙目通紅,無奈苦笑。當夜,那幾個堂叔伯家的家眷上門來,各個叉着腰,指着周瑜孫策罵,周瑜隻當聽不到,孫策卻吊兒郎當,抱着膝蓋坐在靈堂裡,有一句沒一句地逗着她們玩。衆人吵了許久,周瑜終于怒吼一聲:&ldo;還有完沒完!要斷就斷,來日别再進我家門!&rdo;周瑜猶如晴天霹靂的那聲咆哮,衆人被吓着了,舒縣周瑜也是個倔脾氣,絲毫不作妥協,第二天周異出靈,舒縣百姓十裡相送,縣令也在,周瑜哭得一發不可收拾。孫策在後頭與縣令小聲交談了一會兒,待得扶靈上山時,孫策也驚天動地地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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