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雯挽了頭發,隻插上雲起送的白玉簪,打量那高大男子一眼,道:&ldo;鬥笠摘了。&rdo;那男人取下鬥笠,與徐雯對視,不自然地避開了徐雯的目光。男人鼻梁高挺,略現鷹鈎之型,雙瞳如玳瑁般棕深。徐雯道:&ldo;突厥人?你與時常來府裡的狼部……&rdo;男人幹脆利落地答道:&ldo;沒有關系。&rdo;&ldo;喚何名?&rdo;&ldo;朱鋒。&rdo;徐雯&ldo;撲哧&rdo;一聲笑了起來,道:&ldo;什麼不好叫,叫豬瘋。&rdo;也不問此人來曆,道:&ldo;先去吃頓飯,看你那模樣就知道會武,明日起,跟着王爺跑腿。&rdo;朱鋒點了點頭,答道:&ldo;謝夫人。&rdo;朱棣趴在草地上,嘴裡銜着根草,秋季滿庭的桂花香,惬意地眯起一隻眼,吹着口哨,一手伸進假山裡。徐雯帶着管事婢女走出院來,朝着花園中一聲河東獅吼:&ldo;王爺!開飯了!價成日掏狗洞,掏得出個榮華富貴來!&rdo;朱棣忙不叠地吐了草爬起,&ldo;唷&rdo;一聲直了眼,猛贊道:&ldo;夫人!你今兒當真是……&rdo;徐雯隻上了淡妝,着一身玄服,頭頂玉簪潔白,襯着那瀑布般的三千黑發,隻令朱棣看得流口水。徐雯似嗔非嗔地瞥了朱棣一眼,腳下不停,走向前廳。朱棣忙賠笑大步追上,伸出手臂讓夫人挽着,中秋王府宴這才開始。拓跋鋒屈起長腳,坐在廳外一張偏僻角落的桌旁,那桌前盡是府内家丁,帳房,無人與其交談,他也不吭聲。便給自己斟酒,挾菜。廳中傳來朱棣豪爽的笑聲,與幾名賓客滿嘴流利的北平方音。&ldo;我就說呢,哎您請您請,我自個兒來,不敢勞駕王爺了。&rdo;那男人聲音笑道:&ldo;小公子百日那會兒就該來,真沒想到師父總不放我下山,這一等可就……&rdo;朱棣忙笑道:&ldo;不妨不妨,姚老弟既是來了,這就住下吧。&rdo;徐雯變了一副模樣,溫言淺笑道:&ldo;上回舍弟那事,還是多虧了姚大師……&rdo;拓跋鋒聽在耳中,心頭一動,問道:&ldo;夫人她弟……什麼事?&rdo;一家丁打量拓跋鋒片刻,笑道:&ldo;這話說起來可長,好幾年前,小舅爺在京中帶了傷,就是咱這位姚大師給治的。&rdo;拓跋鋒眯起眼,目中現出銳利神色,問道:&ldo;什麼傷。怎治的?&rdo;那家丁甚是八卦,王爺府中本就無聊,小事都能傳上十天半月,更何況此等大事,一聽拓跋鋒問起,當即眉飛色舞,一口京腔道:&ldo;敢情您是二舅家來的?那成,您也得喚他作小舅爺。告兒您,他在京城天子腳下當錦衣衛呐,哎喲我的爺兒喂……錦衣衛您懂不?不懂?我告兒您這錦衣衛可是了不得……&rdo;&ldo;說重點!&rdo;拓跋鋒不悅道。拓跋鋒威勢仍在,這麼一喝,那家丁條件反射地坐直了身子,疑惑打量其片刻,又接着道:&ldo;您不耐煩了這是……成,給您揀緊要的說,小舅爺嘛,那是一等一的人才,聽說極得皇上器重,可是他那回不知咋的就犯了個殺頭的大罪。&rdo;拓跋鋒屏息靜聽。那家丁又道:&ldo;但小舅爺人好,命大,福緣厚,沒被殺頭,就生生挨了一頓杖打,我低媽唷,您不知道呐,當着皇上和大臣們的面,被打足了三百六十杖……&rdo;&ldo;……&rdo;拓跋鋒難以置信地握着酒杯,渾身發抖。那家丁一個哆嗦,道:&ldo;三百六十杖呐!咱家王爺看在眼裡,疼在心裡,王爺求情也不管用,就這麼眼睜睜看着小舅爺挨打,真是造孽呐。&rdo;&ldo;聽說把那倆腳都打殘了,肋骨也都打折了,打得朝廷上全是血,打得文武百官都看不下去了,一個個跪在皇上腳下求情……&rdo;&ldo;打完以後王爺趕緊的,就把小舅爺給抱回家去,呼天搶地一通哭啊……&rdo;&ldo;那時小舅爺就剩這麼一口氣吊着……活不轉,也死不掉,據說舅爺這人還有啥心願未了,舍不得就死。也幸虧這麼個事兒了,王爺一面傳那全京城的名醫,那名醫把院子也給擠垮……&rdo;&ldo;王爺一面在金陵守着,派人回來報信,夫人一聽到這事兒,那是哭得死去活來,天昏地暗……哎兄弟,兄弟?我說你也哭,你哭啥捏這是?你也知道慘了,赫猴?&rdo;家丁不禁對自己講故事的煽情能力肅然起敬。過了好一會兒,醞釀足情緒,揉了揉濕潤的眼眶,怔怔望向遠處幻想中的地平線,看着那并不存在的夕陽,又唏噓道:的&ldo;夫人取了錢,讓小的去發糧食給窮人,下令全城齋戒。當天到處請和尚道士,在家裡做法,恰好姚廣孝大師路過,聽了這事兒,就取了師門秘寶,叫朱眼冰蟾,交給信差帶回去,這才救了雲起小舅爺的性命……&rdo;&ldo;皓月當空,明珠在天,佳人何處,千裡婵娟……&rdo;&ldo;王爺,您每年都是這幾句。&rdo;&ldo;呵呵,本王書讀得少,從小沒被教育好……&rdo;&ldo;押韻!&rdo;朱棣與姚廣孝喝得醉醺醺地出了廳外,站在前院中,十裡荷塘,三秋桂子,香氣隐隐約約傳來,令人心懷大暢。姚廣孝還俗未久,這年輕僧人此刻頭頂頭發不及三寸,蓄了個胡兒笄,合掌道:&ldo;王爺請回,廣孝這就回去了。&rdo;朱棣嘿嘿笑道:&ldo;姚兄弟有啥事兒,随時來找本王就是。&rdo;姚廣孝滿面紅光,笑着點了點頭,轉身離府,然而前院花架下一人長身而立,等候多時,正是拓跋鋒。拓跋鋒紅着眼,硬着脖子,攔住姚廣孝去路,杵在他的身前,二話不說便撩了袍襟跪下。&ldo;唉唉,施主?您這是……&rdo;朱棣冷不防被唬了一跳,匆匆上前來,姚廣孝躬身去扶,拓跋鋒卻恭恭敬敬地朝姚廣孝磕了三個頭。姚廣孝蹙眉不解,朝朱棣道:&ldo;這是王爺府裡的人?&rdo;拓跋鋒沙啞着嗓子道:&ldo;謝姚大師大恩。&rdo;繼而站起,走到一旁沉默不語。朱棣驟聽到那聲音時吸了口冷氣,顧不得拓跋鋒,忙朝姚廣孝笑道:&ldo;無事,姚兄弟,這事說來話長,來日有空再叙。&rdo;送走了姚廣孝,拓跋鋒仍站在一旁,朱棣忙回身道:&ldo;你怎到北平來也不打個招呼?&rdo;朱棣将拓跋鋒帶到花園中,驅散了下人,方道:&ldo;不是讓你年後再來的?&rdo;拓跋鋒情緒平靜了些許,與朱棣二人被秋風一吹,酒氣散了大半,拓跋鋒想了想,道:&ldo;不想寄人籬下。&rdo;朱棣聽了這話,便知拓跋鋒在揚州遭白眼了,笑道:&ldo;行,來了便住下罷,認真說本王也是個欽犯,欽犯包庇欽犯。&rdo;拓跋鋒看着滿池塘破敗的荷葉出神,尋思片刻後道:&ldo;王爺,雲起現過得如何了?&rdo;朱棣笑答道:&ldo;過得挺好,放心就是,年後正是錦衣衛五年一次歸家省親,到那時便見得面了。&rdo;拓跋鋒點了點頭,與朱棣沿着池塘徐徐行走,朱棣忽然又道:&ldo;那天牢獄中的事,書信終究說不清,你現說說,帶酒給你那人,長的什麼模樣?&rdo;拓跋鋒沉吟片刻,正要開口時,忽見檐廊下站着一女子,正是徐雯。拓跋鋒未曾行禮,朱棣心裡便打了個突,忙躲到拓跋鋒身後,徐雯蹙眉道:&ldo;你怎與我二哥家的小厮認識?&rdo;朱棣忙笑道:&ldo;哪兒的話,為夫方才見到這位突厥兄弟,心裡好奇,便扯着他聊幾句,二舅家來的?&rdo;徐雯狐疑道:&ldo;聊幾句?能聊得兩眼淚汪汪的?&rdo;朱棣打着哈哈應付,又忙朝拓跋鋒使眼色,拓跋鋒有許多話想問,卻隻得無奈告退。徐雯這才取了手臂上搭着的長袍抖開,上前幫朱棣披上,朱棣道:&ldo;那孩子命苦,出生就死了爹娘,你知突厥人日子不好過,南邊有咱漢人,北邊有元人,成日被欺壓……&rdo;徐雯道:&ldo;行了。&rdo;朱棣讪讪閉嘴,拉起徐雯的手,尋思半晌後笑道:&ldo;夫人今天真漂亮,頭上簪兒哪來的?席上客人們都誇你呢。&rdo;徐雯沒好氣道:&ldo;咋不當場挖了他們的狗眼。&rdo;朱棣與徐雯都笑了起來,朱棣道:&ldo;今年中秋天氣好,這月……&rdo;說畢正擡頭時,忽見紫紅的天幕上,流星拖着血紅的尾焰劃過,一閃即逝。滿地梧桐落葉,金秋南京。錦衣衛院中擺起數張大圓桌,一桌前坐了十二人,美酒佳肴上齊。雲起端着酒杯,笑道:&ldo;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婵娟,大家幹杯。&rdo;繼而仰脖喝了。衆侍衛紛紛應了,各自放杯舉筷。忽聽一名太監進院,尖着嗓子道:&ldo;雲正使!太和殿傳令‐‐&rdo;雲起叫苦連天,把筷子一摔,道:&ldo;又怎了。&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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