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從嘉醒過來的時候,已是三日後。馬車走得平穩,軟榻溫暖舒适,郭戎坐在對面,放下手上的一卷兵書,端了一杯溫茶遞到他唇邊,溫聲問他:“怎麼睡得這樣久?”李從嘉抿了抿茶,清了清嗓子:“我以為自己死了。”郭戎待他喝完茶,擱下茶杯,複又坐回對面,拿起兵書擋住自己的臉,悶聲悶氣從書後問他:“這麼想死?”李從嘉忽地笑起來:“也不是。可既然要死,就總得想一想死的好處。我死了,你做了皇帝,天下就太平了。也不用擔心哥哥們每天有多麼恨我……這麼一想,覺得死了也挺好的。”郭戎話堵在喉嚨眼,一時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自己鬼迷心竅沒舍得燒死他,沒死就沒死吧,放跑了就結了,偏偏還把人帶回去,這是怎麼說的呢?想了這麼些天,好不容易編出個理由,說這人是自己南征路上求訪名師求回來的,青雲大師的入室弟子,得道高僧,帶回去保社稷平安,騙鬼呢!他都能想到自己班師回京之後要面對多少唾沫星子,啊,胸悶氣短,頭好痛……郭戎祖上本是望族,地方富豪。姑母曾入宮為妃,郭戎幼年便跟随家裡的商隊四處遊曆,遍識民間疾苦,後跟随姑父參軍從戎,修文習武,練得一身好本領。世道亂起來,郭家留守京中的親眷全被殺戮,郭戎憤而起兵,在馬背上打到今天。李從嘉他是早有耳聞,詩書畫樂精絕,郭戎一向大為激賞。攻破他的城都時,延英殿内他正在專心作畫,和他想象的一模一樣,文弱,瘦削,太瘦了些……就這麼看着看着就忽然有些不忍心了……罷了罷了,自己南征北戰都過來了,誰敢嚼舌頭,統統打回去!這麼想着,郭戎的一顆心可算是安定下來,一向騎馬慣了的人,竟肯屈尊進了馬車,隔幾個時辰小心照料着給他哺一點米粥,守着李從嘉醒過來。李從嘉醒是醒了,對于現狀實在是不能理解,想來想去隻想到一種可能:“你要帶我回去給你畫畫嗎?你喜歡我的畫?”郭戎緊了緊手上的兵書:“從今天開始,你不許再畫畫。”李從嘉難得瞪大了眼:“為什麼!”那還不如死了算了呢!郭戎心裡氣結,看你這個皇上當的,不上朝不議政,見天躲在書房裡畫畫,你的畫都比你的人出名!你人在我宮裡晃來晃去,興許還真沒幾個人認得你出來,你一畫畫,好嘛,大家一看,這不是那中主李從嘉麼!怎麼沒死!不僅沒死,怎麼還跑到咱們宮裡來了!郭戎越想越氣,偏頭不去看他。李從嘉又生氣又難過,弱聲弱氣問他:“為什麼嘛?是不是因為……我畫得不好?”郭戎被他話裡的委屈勁兒弄得七上八下,自我搏鬥了許久,終究松了口:“我在的時候,你可以畫。”李從嘉眼睛裡星星亮起來,連連點頭:“那我總是想你在的。”郭戎心“咯噔”一跳,眼睛别開,慌得不行。一路平順。歸京後,郭戎連哄帶騙讓李從嘉同意國師大典,李從嘉剛剛畫了個夠,心情很好,笑得眉眼彎彎,問他:“為什麼?你要我做國師嗎?我不想。”郭戎說:“當國師有什麼不好?萬民敬仰。”李從嘉從從容容将畫收好,遞給郭戎,輕描淡寫地問他:“國師……哪個國?你的國,還是我的國……”郭戎:“……”滅了人家的國,還腆着臉皮讓人家當自己的國師,郭戎此刻細想一想,覺得自己還真挺混賬的。可是,不讓李從嘉光明正大走出去,李從嘉就隻能永遠躲在偏殿裡,作為亡國之奴,永遠不見天日……略一觸及這個念頭,郭戎就莫名覺得萬箭穿心,痛不可遏,不,他必須讓他走到太陽底下去,走到明亮的,寬廣的,溫柔的地方去。郭戎狠了狠心,說了幾個名字:“徐昌茂,李季明,鐘達,孫簪序……”李從嘉睜大了眼:“你想做什麼?”郭戎定了定神:“你當國師,我讓他們平安終老。你不當,我……”郭戎半截話說不下去了,因為他看見李從嘉的眼睛裡升起他從未見過的哀傷。若是他跺跺腳咬咬牙很恨地罵一句“我讨厭你!”郭戎會甘之如饴。可是他隻是靜靜地看着郭戎不說話,一個字也沒有說,那種被命運徹底抛棄後透徹的哀傷,李從嘉自己全然沒有意識到,這種眼神甚至是他在被哥哥們下毒的時候都一次也沒有過的。李從嘉輕輕地點了一下頭:“我當。”從這天開始,他再也不畫畫了。 孤竹負雪畫不再提筆,言語也越發少起來。原本也是不肯進食的,被郭戎捏着下巴強喂了幾回,自此安分乖巧,不再與郭戎為難。每日隻坐在窗前發呆,這麼過了幾個月,燕京的雪便下了起來。不比江南,北方的雪勢是鋪天蓋地的,李從嘉一早便覺得屋子亮堂得過分,難掩雀躍看起雪來。郭戎進來的時候,李從嘉正倚在軟榻上,屋子裡暖和,身上便隻穿了一件湖色團花事事如意織金緞的褂子。在湖色冰梅紋暗花緞地上織金柿和如意紋樣,外鑲石青萬字織金緞邊,褂内飾雪青色素紡絲綢裡,綴了四個銀鍍金團龍紋币式扣,另有石青素緞盤花扣和銅鎏金錾花扣。顔色明暗相映,褂子上的織金花紋仿佛置于冰雪之上,風姿皎然。李從嘉手裡拿着玉如意挑起簾子看雪。這玉如意由整塊青玉雕成,手柄制成竹節形狀,李從嘉手指骨節修長纖瘦,越發襯得他白皙單薄起來。身旁案幾上一盆木胎海棠式盆翠竹盆景,白玉山石溫潤,青玉竹筍清秀,給冬日平添幾分青翠生機。郭戎看着李從嘉靜谧安詳的側影,莫名覺得心裡泛起熟悉的溫軟感觸,仿佛他曾經就這樣看過他很多很多回。腦子裡憶起一個模糊的身影,那個身影同樣倚在窗邊,回頭對着他笑……玉如意被擱在案上一聲輕響,郭戎恍了恍神,發現李從嘉已轉首冷冷瞧着自己,先時眼睛裡的雀躍欣喜似乎隻是郭戎的錯覺。心裡長歎了一口氣,郭戎溫聲問他:“出去走走,好不好?”李從嘉垂眼不理他。郭戎就厚着臉皮繼續勸。“梅園的花兒今年倒是開得好,白石館的竹子沐了雪也更顯精神了,從前隻在畫上看的《江山行雪》卷軸,如今親去瞧一瞧,想必況味到底是不同的……”李從嘉聽着聽着,小腦袋就不安分地動起來,《江山行雪圖》是他多年所鐘愛的,每每看着圖軸上雪沐天地的光景,他便心生豔羨,說不歡喜是假的。郭戎看着他的小動作直覺得這個小小的人可愛至極。掩了嘴角笑意,郭戎老老實實取了厚厚的狐裘,小心翼翼給李從嘉披上,雪白絨毛将人蓋了個嚴實,這才試探着将人帶出了屋子。從未見過這樣大的雪,一切一切都令李從嘉新鮮不已。起初是看着白茫茫一整片潔淨的雪下不去腳,郭戎也不催他,随着他癡看踟蹰。後來終于落了腳,又聽見雪花之間擠壓摩擦的“嘎吱”“嘎吱”聲響,他好奇得就像一隻豎起耳朵的兔子,每踩一腳,眼睛裡就露出一分驚奇。郭戎立在一旁,細細瞧着他,李從嘉一舉一動都合他心意,直瞧得他心窩子暖洋洋的,熨帖極了。一想到這個人在自己身邊,他心裡就無比滿足。郭戎自然知道李從嘉心意的,首先就領人去了白石館。疏枝橫斜,奇竹叢生,李從嘉顧盼流連,喜歡得不得了。角落裡一枝孤竹,被大雪壓彎了腰。郭戎記起初見李從嘉那一日,他便是在專心畫着《孤竹負雪圖》,忍不住微微一笑,擡腳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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