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問,他又覺得如何?”聶徵費解地瞥了對方一眼,“我從何得知?”“那他還會再來嗎?”聶徵抱起雙臂,深深地凝注對方。這情狀這對話沒來由熟悉得很,他深思了一會兒,直到記憶深處的一根弦被驟然拂動——這像極了皇兄上一次騙他去相國寺,與那兵部侍郎家的女兒牽線。半晌,聶徵沉吟着答了一句:“我不知道。”昔年衆人到了年紀,離了南書房,各自奉诏出宮建府。薛存芳比他早兩年出去,在鼓樓街上新建了自己的侯府。聶徵收下了請柬,中山侯府擺宴那天卻沒到場。兩年後,聶徵封了齊王,入住齊王府。到了他舉辦喬遷之喜那天,薛存芳同樣是禮送來了,人卻不見蹤影。而兩座府邸之間相距不過一條小巷——齊王與中山侯交惡之深,由此可見一斑。打那以後,沒了“同窗”這層低頭不見擡頭見的關系,作為齊王和中山侯,私底下他和薛存芳再無往來。今夜破天荒地與薛存芳把臂同遊,實則也沒什麼不同尋常的。二人帶着小孩先上了雲萃樓聽戲,聶徵原本對市井間這些慣愛寫男歡女愛、荒誕不經的話本沒什麼興趣。不過今晚雲萃樓上了出新戲,講的卻是前朝一個撲朔迷離的奇案,這倒難得勾起了聶徵幾分興頭。這部戲構思巧妙,草蛇灰線,曲折有緻,遣詞造句又來得通俗易懂,平易近人,便是聶玧和薛黎也看得津津有味。不過聶徵和薛存芳看得更深,間歇裡薛存芳展開折扇,掩唇靠過來和他說話,乍一如此貼近,能感受到對方說話時溫熱的吐息,聶徵免不了微感不适,很快又被對方說話的内容吸引了過去。——他和薛存芳賭了一把這個案子的幕後黑手。沒料到這一出戲一波三折,到了最後的“合”,真相水落石出——他們之間算是打了個平手。這案子竟是離奇的無心成合謀,兩個陌生人在機緣巧合之下,共同達成了一樁謀殺。而他們正好一人賭對了一個兇手。薛存芳卻道:“一筆勾銷未免沒意思,這樣罷,我送齊王殿下一個禮物,殿下再回贈我一個禮物,可好?”聶徵想說我昨日才送出了一塊玉……薛存芳一言而決,笑眯眯地說道:“那就說好了。”他眯起那雙狹長的眼睛笑的樣子,着實像一隻狡黠的狐狸。憶及此節,聶徵方道:“或許,他還會再來罷……”來讨齊王的禮。之後他們又去了芙蓉齋,買了幾樣糕點,兩孩子都正在換牙的年紀,嗜糖不好。饒是聶玧百般懇求賣乖,聶徵也沒軟下心腸。反倒是眼看着薛存芳輕車熟路地買了一大摞,什麼海棠酥、龍須酥、茯苓夾餅、藕粉桂花糖糕……聶徵到底忍不住開口提醒了對方一句。薛存芳卻道:“無礙,我可以幫着阿黎吃。”聶徵瞥見薛黎的表情難能出現了一絲波動,是一個頗為無奈的神色。他以為這句話應當反過來才是。後來?後來他和薛存芳一起走到了甜水巷的盡頭,二人行禮作别,分道揚镳,一行人往鼓樓街,一行人往馬道街了。聶徵這會兒方才後知後覺地憶及一樁舊日的公案——薛存芳嗜糖的這個毛病,其實是早就有的了。當年對方在南書房伴讀,每天身上都揣着不少糖,每每臨近晌午,太醫院那邊就有人給他送湯藥來,薛存芳不吃糖,是斷不肯服藥的。有一次聶徵和薛存芳起了争執,他們打了一架,薛存芳輸了。聶徵自恃是個講道理的人,那些欺辱人的下作手段他學不來。所以他想了一個辦法——他把薛存芳身上的糖都收走了。那天薛存芳被老太醫逼着咽下那碗湯藥後,哭了。他正好坐在薛存芳的側後方,默默數着對方的眼淚,心中委實愧怍難安。電光火石間,聶徵竟又想起了自己刻意想要遺忘、記憶模糊暧昧,卻如魚刺般梗于心頭的那個夜晚——薛存芳當時……有沒有哭?倘是薛存芳知道聶徵彼時的所思所想,大概要贊一聲心有靈犀。隻因他也想起了這回事兒。這一想起來心情便頗為沉郁,索性拆開自己新買的蜜餞,捏起一枚送進嘴裡。孟雲钊聽他說了這樁舊聞,亦大為訝異,“聶徵……還會打架?”“怎麼,看不出來?”薛存芳挑眉笑了一聲,“南書房裡沒人打得過他。”孟雲钊神色古怪,“隻是……有些難以想象。”薛存芳想了一想,也覺得如今的這個聶徵,和昔年的那個相去甚遠。他再深入地琢磨了一下,當年那個與他針鋒相對、心黑手狠的小七,和而今這個八風不動、固若金湯,慣常皮笑肉不笑的齊王殿下,哪一個更讨人喜歡?——似乎都一樣讨厭。唯獨那張臉,他是真的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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