滅族。
劊子手獰笑着,手起刀落。三顆人頭依次滾滾落地,鮮血染紅了整個刑台。無頭的身軀砰然倒下。
在桓範身死的那一刻,他仿佛凝目朝桓溫看了過來,眼中有着責備,有着期冀。
高叔祖!
又一隊曹氏、桓氏族人被押上了刑台,哭天搶地,到處是哀哀的哭聲。片刻之後,刑台歸于沉寂,天地間卻彌漫着濃重的血腥味,久久不散。
滅族。
刑家。
從此谯國龍亢桓氏,被踢出士族,淪為刑家。曹魏的忠臣,自然是晉朝司馬氏的逆臣,不受信任的臣子。
桓溫猛地從夢中驚醒。身上冷汗涔涔,内衣已經全部濕透了。他依然心悸,高叔祖臨死前,看他的那一眼,猶在眼前。責備與期冀交織在一起。
他從榻上坐了起來,兩手抱着頭。他怎麼會突然夢到高叔祖?他都死了快九十年了。除了在祠堂中的畫像外,他從未見過他。
“溫兒,”父親仿佛像往常那樣,拍着他的肩膀,“家族不易。你祖父好不容易做到了郎中之職,卻又早早去世。父親放浪形骸,終于跻身‘江左八達’,又在王敦之亂中立了功,才有了今日的地位。你是長子,桓氏的地位複興,終靠你的努力!勉之!勉之!”
庾翼的話也回響在耳邊,“元子,你的家世不同于常人,如果能尚主,陛下才會放心,此次機會難得,你回去好好想想,明日再給我答複。”
家世不同于常人,如果能尚主,陛下才會放心……
如果不尚公主,他真的能夠升遷嗎?還是背着刑家的身份,背着司馬氏的猜忌,隻是在縣令、太守一級的官位上,打轉一輩子?永遠不能出鎮一方,成為刺史?或者入中樞,手握朝廷大權?
他不能。他不能,成為桓氏的罪人……
手中還是握着家傳玉佩,那溫潤的玉佩,被數代人把玩,早就磨得沒有一絲棱角的玉佩,卻突然變得這麼硌手,變得再也握不住了。他松開手,看着那無暇的藍田美玉,眼眶慢慢地變紅了,良久,一滴眼淚從眼角流了下來。
這日,褚蒜子依舊如往日一般,辭别衛夫人後,登上牛車,過了朱雀橋,一路沿着青溪向北。
車輪碾在石闆路上,發出辚辚的聲音,仿佛與不遠處的辚辚車聲相應和,玉硯心念一動,稍稍掀開了車後簾的一角,果然,那輛從烏衣巷起,便尾随着褚府牛車的車輛,一直不急不徐地跟在後面約百步之處。
“女郎,司郎君的牛車又跟在後面了。倒是這幾日,都沒看到桓郎君了呢。”
褚蒜子回頭看了一眼,道:“也不一定是跟着我們,不少士族在青溪附近都有府邸,或是别院,司郎君或許隻是順路。”
玉硯不服氣地撇了撇嘴,道:“上次女郎在青溪側停留了片刻,司郎君的車也跟着停了下來,難道也是賞玩風景嗎?還有上上次……”
褚蒜子無奈地看了玉硯一眼,搖了搖頭,打斷了她的話。玉硯究竟想說什麼?雖然她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一個“司”姓世家,但司郎君既然能來到烏衣巷,向衛夫人學習書法,而衛夫人也頗尊重他,就說明他的身份,是被衛夫人和琅琊王氏認可了的。
其實,她自己也察覺出這些天,司郎君有些不對勁。在課上,她總是覺得他在注視着自己,眼神熾熱而哀傷,但當她轉過頭去,他卻垂下雙目,避開她的視線,再擡起頭的時候,眼中的熾熱哀傷卻已經收斂了,隻剩下溫柔得體的微笑,仿佛剛才他的注視,隻是自己的錯覺。他為何這樣看着她?難道,他對自己有意?還是自己多心了。
她欽佩司郎君在書法上的造詣,他是她的同窗,是她在書法上的良師益友,兩人能聊得來,有不少共同喜愛的吃食,但也僅僅隻是如此了。
牛車轉了幾轉,行到青溪巷口,玉硯又掀開後簾,隻見,司郎君的牛車越過巷口,一路往東去了。
牛車駛到褚府門口,褚蒜子下了牛車,入了書房,自去練習。
這日吃罷晚飯,如平常一樣,仆役上了茶,褚裒端起茶盞,與妻子、兒女說起了朝中之事。
褚裒任給事黃門侍郎之職,侍從皇帝左右,傳達诏令,消息很是靈通。他飲了口茶,閑閑道:“人之際遇,真是難說的很。”
謝真石笑道:“夫君為何忽然有如此感慨?”
褚裒道:“還記得今年春天,曾經救過蒜子的那位桓郎君嗎?”
“記得啊。怎麼了?”
褚蒜子的心卻提了起來,隻聽父親道:“因為庾翼之力,他襲爵之後,還要出任為琅琊内史,明日便有诏令。他的家世,連算入士族都很勉強,當日在曲水流觞又被衆人取笑,誰知竟有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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