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雷獅繼續問下去,交談就不會太體面了。于是雷獅恰到好處地停下話頭,想起了那個莫名其妙、無聊透頂的夜晚裡他曾經做過的夢,然後在心裡想想夢裡的安迷修說過的最後一句話,竟然真的作了一語成谶的因由。
安迷修把手裡那個主要目的是分散注意力的蘋果削完,最後一绺果皮從他手心滑落下去。軍刀被手帕紙仔仔細細地拭淨收起,雷獅看着他拿起剛削好的蘋果,自己咬了一口,絲毫沒有遞過來的意思。
胃裡空蕩蕩的疼痛突然凝結為一股渾濁的惡意從雷獅喉管裡上湧。他平淡地深呼吸兩次,依然沒能排解。他不知道自己壓抑多久了——但是這口氣悶在胸腔裡,已經漸漸要把五髒六腑都擠碎。于是他張嘴,吐出刀子來。
“你差不多行了吧。”
安迷修嘴裡一口蘋果正嚼得喀嚓響,聽見這句噎了一下。雷獅靠坐床頭端端正正,眉目低垂。那雙太好看的眼睛被睫毛遮擋住了,下巴有一點埋在淺灰色的高領毛衫裡。大概全賴這件高領衫——雷獅平常很少穿這種風格,嫌gay。但他此時端肅的神容竟然顯得溫柔。這種時刻安迷修永遠學不會不動聲色:他幾乎是本能地去看雷獅,目光裡的那點情緒暴露無遺、不遮不掩,好的壞的都是。
“你記不記得......”這個開頭實在有些翻舊賬的意思,雷獅曾最看不上這種小氣兮兮的行徑。所以才說了半句就咳,嗓子風箱一樣,氣流帶出的聲音粗砺得很。“......兩年前你跟我說要試試那天。”這個時間點太微妙了,此刻提起來更讓安迷修如坐針氈。好在騎士足夠敢作敢當。安迷修“嗯”了一聲,不自覺地把身闆又繃直了兩分,像課堂上沒複習又被老師叫起來回答問題的小學生。
“後來我一直搞不明白,那天是誰把我在哪兒告訴你的。”雷獅慢慢地說,“我随便猜猜。卡米爾?”
“不是。”
“帕洛斯?”
“嗯。”
他笑了笑,沒有發出聲音的那種。安迷修猝不及防地對上他擡起來的眼神,心裡猛地一揪。
“所以事情的前因後果就很明了了,”雷獅繼續慢慢說,這能保證他的聲音低沉但清晰。“我去酒吧前先送了卡米爾去學校。大約是卡米爾打電話叫帕洛斯去找我。帕洛斯當時可能在幹别的,不想來,”雷獅說到這裡頓了頓,略過一個關鍵信息——帕洛斯那時候也早就看出雷獅和安迷修之間那點若有似無的暧昧,“就給你打了電話,随便編點謊話诓你來找我。我猜他說的是我帶着佩利在酒吧鬧事,是不是?”
安迷修突然知道了他要說什麼。
“大下午的,在酒吧找事兒?安迷修,我那個時候快三十了。好歹也能算有點身份地位的人了。無緣無故領着人去酒吧砸場子?你稍微動點腦子想想,覺得可能嗎?”安迷修發覺自己沒辦法從雷獅的目光中挪出視線來,即使現在他的眼神并不鋒利,眼眶下還帶着疲倦的青黑。“我在你眼裡,大概就永遠和地痞無賴一樣,永遠是個惡角兒。别人說我什麼壞話,你都信是真的。”
安迷修愣愣地看着他。
可是雷獅說到這裡,又像是自己覺得沒意思。“安莉潔還說想看我喝醉了是什麼樣,”嗓子實在啞得厲害了,一字一字入耳都荊條似的刺得人耳腔生疼。越笑越愁苦,偏偏他越愁苦越要笑。“結果喝到酒精中毒了,到底沒能醉一下。”
上一次雷獅生病的時候陪在旁邊的是卡米爾。兩人戀愛的時候,雷獅總能借着頭疼發燒在安迷修這裡讨到一些便宜,比如更妥帖的态度、更合胃口的菜單、鬥嘴中及時的懸崖勒馬,再比如每晚隔幾個小時就有一次的關照。雷獅其實從來都醒着,但是平日裡一覺到天亮的安迷修一夜會醒三四次,溫熱的手輕輕撫觸他的額頭,時而有半邊柔軟的臉頰貼過來,伴着放得輕柔的吐息。雷獅會假裝阖着眼,故意把呼吸放得平穩而均勻,讓安迷修以為他在這種微小的病痛裡反而得到了少有的安睡。
但也隻是頭疼發燒罷了。
雷獅一年有很多時間出差——一半是真的,一半是假的。他有時會得一些病:操勞過度、缺乏休息、飲食不規律、經常過量飲酒,這些生活習慣會造成一些不隻是“感冒發燒”就能概括的症狀,而他從來不讓安迷修知道。至于偶有争鬥引起的皮肉傷乃至傷筋動骨,安迷修也隻會聽說他需要去哪哪兒的分公司開個什麼會,一周半個月的回不來。安迷修知道雷家家大業大,卻從沒往深裡探詢過這潭水究竟多深。他一直窮得很單純——窮倒是無所謂,但雷獅希望他能一直單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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