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然後呢?”
“然後……就是星盤之事,兩人有了芥蒂。皇兄親政前,太後直下懿旨,逼迫隴西王割地。他是被皇兄勸得同意了這事,我猜皇兄也不願,但為了此後,必須先忍耐一時。”
陸怡不語,把毯子拉得往上一些。
“再然後就是皇兄親政,隴西王為他帶兵圍了北殿,把太後趕到未央宮囚禁起來。待到朝臣追究大不孝,隴西王又替他頂罪,自己去到封地鎮守西北,很久都沒回過洛陽。景明改元,其後各種各樣的暗潮洶湧……你都知道了。”
陸怡悶聲“嗯”了一句。
高潛歎道:“興許都是命數,我有時想,皇兄在那之前和隴西王見的最後一面,居然是送他離開洛陽的時候。那年皇兄不過弱冠之年,隴西王也正當最好的時候,他們二人是真有過一樣的理想的。”
“……”
“隴西王再回來時在囚車中,皇兄也被朝臣攔着隻能遠遠見了一次,但凡那時他們能說上一兩句話,時局便不至于此。”
陸怡安撫般順過高潛的脊背:“那是旁人的悲歡了,朗朗,你不要想太多。”
“我隻是……隻是覺得可惜了。”握住陸怡的手,高潛喝完那碗羊奶後喉嚨溫暖,也舒服了些,便支撐着想站起來。
陸怡一直守在旁邊,見狀伸出手臂讓他扶着。
高潛站直後長籲一口氣:“後來我也想明白了,其實這是他們三個的事。泓哥哥說他像局外人,但真正的局外人一直都是我才對。我以為泓哥哥一輩子隻想奪位掌權,或許他也想要一個承認……他覺得自己勝過沛哥哥,但一直耿耿于懷。”
“其實皇位沒有那麼容易,主人不在其位,不懂其中苦澀。”
陸怡說罷,高潛驚喜地看向他:“你今日怎能說出這麼有見地的話?平時要你多說幾個字都不肯,這不是挺流利的麼?”
陸怡腼腆一笑:“看得多了,話還是能說幾句。但我腦子不好使,不如你。”
“我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你就打趣我吧。”高潛輕輕擰一把他的臉,手指被陸怡握在掌心,那目光是數十年都一樣的熾熱。
陸怡試了試他額間溫度:“最近好似都不咳了,也不發熱……喉嚨還痛麼?”
“換季就這些毛病,不礙事的。左鄰右舍都說你嬌慣我,以後少操點兒心吧,陸大哥。”高潛道,掀開帳篷門簾後一縷陽光橫沖直撞地闖入眼眸。
陸怡委屈道:“……你怎麼也跟他們一樣瞎喊。”
知道他介意這稱呼,高潛閉了閉眼,心思卻因此而迅速活潑:“早晨起來還以為要下雨,現在天氣倒挺好的麼!”
陸怡在後面道:“你小憩那會兒牧加拿了幾隻小羊羔來,明天咱們殺一隻來吃,剩下的都繼續養着。對了,我送了他兩壇咱們前年冬天釀的酒。”
他又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話,說什麼下午要去牧場那邊看一看,入夏後多雨,要趕緊把羊群趕回來之類的。高潛靠在一處栅欄邊聽,不時應兩聲。
他目之所及盡是無邊碧色。草原上陽光清明,風中有淡淡的渾濁氣息卻也不令人煩悶。
反而是比皇城中更舒服。
放在以前,高潛從未想過還有這種活法。
他半生都為了高沛而活,一切都可以利用,一切都可以算計。高泓也是他的兄長,但因為展露出了奪位的野心他就容不下。後來高沛死了,沒了,化為了甯陵中一座沉默的靈位,高潛想到天興元年的風雪夜,才突然如夢初醒。
“我到底在做什麼?”這念頭如雷貫耳,一下子把他打蒙了。
接踵而至的便是病榻一側的那些話,高潛擰着衣角,心道:“我也被那些人左右了嗎,不過是一個名字……就能困住我了?”
所有人都說他是先帝的遺孤,潛龍騰淵,是來輔佐高沛的。加之高潛從小心思深,高沛待他,雖不盡如父如兄,卻也什麼事都會告訴他,什麼決定都會先知會他一聲的。久而久之,高潛倒真覺得自己特殊了起來。
但他終究是懂了,皇兄心中特殊的隻有那一個人。
那時皇帝憤怒之下要發落高景,又因他與高泓來回斡旋,最終要那個侍衛頂罪,無意望了賀蘭明月一眼。隻一眼,高潛見他回北殿後失魂落魄,半晌回不過神,後來又見其人,難免想到那曲笛子時,就已經完全明白了。
高沛也許一生都在後悔,這是他最痛的掙紮。
也是那時,高潛驚覺他隻想赢,赢過賀蘭茂佳,但他這輩子都做不到。
好勝心放下後,回頭再看一眼才發現陸怡還在陪着自己。
後來在獄中,他手腳都痛得要命,本想一死了之,隔着鐵窗,陸怡卻一直看着他。高潛知道他的心意卻無法回應,隻在那時他看陸怡難過,差點也因此落下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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