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現在,弁襲君反希望這一點情誼,亦從未有過。四周是細密的雨聲,聽去急促尖利,仿若無數綿連的銀針戳刺在葉尖上,從空落的枝梢紛紛灑灑紮入他的軀殼。古陵逝煙勉強算有些良心,将他捆在樹底下,然而畢竟不甚茂密,這堪稱寥寥的遮蔽之效,在徹夜不歇的驟雨中,更是少得可憐。弁襲君差不多是被淋醒的。他手足被縛,動彈不得,試着運轉功體,也差不多被封了個徹底。此處地勢低窪,積了好些雨,混着濁泥盡數漫在腳邊上,他像個濕淋淋的水鬼,披頭散發的,昏昏沉沉捱了一夜。等到再醒,依舊是昏沉不見天光,未知今夕何夕,隻是想雨當真是落得大,晝日也如定昏一般。古陵逝煙的盤算,他大緻也明了。他不欲杜舞雩尚存人世的消息透露出去,亦是為此,煙都宗師至為忌諱的便是風克煙的定律,杜舞雩是他的隐患,唯有徹底掃除,方能安心。隻是居然拿他來作誘餌,真是……弁襲君在心裡苦笑一聲,未能換得巽石,搭上了六賦印戒,還賠上了自己,這交易當真是虧得厲害,而牽連上杜舞雩,更是他不甘願的事。雨簌簌地從枝葉間落下,冷如針砭透骨,他迷迷怔怔地想,杜舞雩還是不要來的好。對于重情的一劍風徽而言,弁襲君自然有引他涉險的分量,盡管他們之間是那樣複雜,仿若隔着一道不見底的淵水,内中流淌的不是恨,更不是愛,而是比兩者更為深刻,更無法逾越的東西。那名為回憶。濕透的長發蜿蜒在肩,有幾縷從額上滑下,紮進了眼裡,舉目一片模糊。茫茫雨絲若心念糾葛不清,像一張無色的網羅兜起世間憂懼愛怨,混濁而泛濫的雨水浸泡着他的心髒,仿若有一根拔不出的刺在不住作痛,它連脈貫心,流膿滲血,弁襲君吃力地吸了口氣,忽然喃喃說:“畫眉,我若就這樣死了,是否算是報應?”他聲音遊絲般輕,沉在雨聲裡,那繁雜的聲響在他渙散神志中,卻也漸漸柔和起來,他想起那年少的女孩子,總是眷戀地偎在他肩頭,像一隻無害的小動物。那虛弱的水似的眼睛,似乎仍在茫然地注視着他,如同正不解為何自己大病初愈,兄長便又病倒了,又在疑惑為何漸漸看不懂了自己親昵的伴侶。她仿佛感到害怕,在那眼裡漸湧起了水霧,開始不能克制地溢出,滴落而下……弁襲君睜開了眼,他的雙眸也是濕潤的,有什麼在那通紅的眼眶上盈盈欲墜,很快的被雨水沖落下來。這冰冷的針似的雨,在回憶中仿佛也溫暖了,變作一種憐憫,那個天真又包容的姑娘,她的兄長在她眼中是那樣可靠而可信,直到死,她都不會想到是誰害了她。他想說抱歉,喑啞的喉嚨卻講不出話。畫眉是他虧欠的血脈至親,是杜舞雩的遺憾,是他們之間曾經秘不可宣的隐痛。這道疤一被揭開,就如一塊尚可觀瞻的原石被剖出醜陋的敗絮,再不堪入眼,杜舞雩斥罵也好,背離也好,又或是冷漠相對,這都是他本應當承受的。所以……濡濕的睫毛在雨水中輕顫,水流淌過弁襲君的臉頰,他就像一個逐漸沉沒的人,在緩慢地浸入水底,猶然仰起頭來,望着頭頂朦胧的天穹,他想,既然如此,那就不要來尋我了……隻是,上天卻不允諾這悲哀也無人相信的祈盼,錯亂的雨聲中響起了人的足音,在一步一步地往樹下踏近。杜舞雩的輪廓被洗得模糊,于弁襲君眼中宛若一縷自雨中逸出的煙霧,逐漸地凝形聚貌,停在他的面前,正是他所深深眷念的模樣。那似乎是憂慮而關切的,卻也如捉不住的幻覺般,一閃而逝了。杜舞雩撐着一把傘,大約是步香塵借給他的,畫着不甚清晰的鳥雀圖樣。那人于樹下站定,在茫茫的煙水中,看去仿佛是弁襲君記憶裡的圖景,便似下一秒,他就要開口溫聲地勸說,應當平心靜氣,莫要急行,那時光陰尚早,一切都在,可以悠悠長長地一直走下去。可惜這畢竟不是現實。傘下,杜舞雩眸光微怔,又冷了冷。他僵立片刻,還是彎下腰,将傘卡在了弁襲君頭頂的樹枝間,勉強作為遮擋。弁襲君的眼神空茫而悲哀,臉上水漬縱橫,像一個被打濕的蒼白紙人,這落魄又凄涼的樣子,是杜舞雩從未見過的。他們的視線撞在一起,無從閃避,那屬于弁襲君的脆弱目光如同一塊細小而堅硬的指甲,在他心上輕輕一刮,卻傳來難以言喻的酸楚。步履也停滞了,打在關節内的針在隐隐作痛,他似乎能聽見女大夫在問:“這四根針紮進去,能讓你暫時如常人一般行動,隻是有些隐患,你當真要前往?”而他隻是說:“麻煩你了。”杜舞雩自然是要來的,信件入目的震懾猶記在心,溫厚的秉性讓他無法棄人于不顧,更明白偌大人世中能救弁襲君的隻有自己。他們在世事的浮浪中相離或再遇,冤孽也好緣分也罷,卻一直是彼此牽系的,他看着弁襲君翕動的嘴唇,知曉對方在想些什麼,隻是站起身來,平和地說道:“如果你以為我不會來救你,那就是看輕了我,也看輕了你自己了。”弁襲君搖了搖頭,從他臉上落下幾道水痕,停在苦笑着的嘴唇邊上。杜舞雩沒有再看,朗聲向四周道:“古陵逝煙,我已依約前來。”雨打林葉,簌簌有聲,幾根枯枝不堪重負,啪嗒的折落在地。從樹後慢慢逸出一道灰色的影子,古陵逝煙腳步輕緩,衣衫潔淨不染塵泥,俨然是風雅的宗師面貌。一色秋漫不經心地跟在後面,杜舞雩倒未知還有幫手,打量片刻,已心知局勢不利。弁襲君功體被封,自己傷勢未徹底痊愈,連站立起來都是靠的銀針通脈,幾無可能兩全脫身。古陵逝煙笑道:“本以為無緣再會,如今竟能重聚,古陵何等有幸。”這可不是我的幸運,杜舞雩心說,口中無奈道:“我能大難不死,對世事已無挂懷,隻盼大宗師放我故人,一劍風徽也就此退隐,再不管江湖之事。”古陵逝煙搖頭道:“昔日四奇觀隻餘留你我二人,這等緣分,讓古陵怎忍放手?”“莫非大宗師還記挂所謂風克煙。”杜舞雩一振衣袖,掀落雨滴,沉聲說,“我曾受冰箭重創,又逢暴雨心奴索命,功體已損,再不能成為你的阻礙,你又何必耿耿于懷?”“威脅若不徹底消失,便永遠是威脅。”古陵逝煙深目略凝,直直與他對視,目光并非咄咄逼人,卻依舊令他感到履冰臨淵般危險。杜舞雩蹲下身,試着探了探弁襲君氣息,隻覺他呼吸雖弱,卻并無大礙,便也略放下心來,開口冷冷道:“那你究竟要如何,才能放過我跟他?”古陵逝煙的目光像逡巡欲動的蛇,不知何時便要纏上人的頭頸。他笑了笑,不緊不慢說:“傷勢能可治愈,便如你冰箭之創,現已不存——”杜舞雩心頭微凜,視線漠然一掃,又聽他淡淡續道:“要令我徹底放心,除非能成為我隐患的風屬功體,已經完全不在了。”“杜舞雩,隻要你自碎經脈,盡廢功體,我便履約放人。”在茫茫雨聲中,這話語卻顯得無比清晰,杜舞雩聲色不動,隻是平靜與他對視,而同時,癱軟在地的弁襲君,卻如自夢中乍然驚醒,惶惶睜目,厲聲道:“一劍風徽!”而對峙的兩人仿若未聞,杜舞雩沉默片刻,聲音沙啞:“當真?”“自然。”古陵逝煙微笑道。杜舞雩便也笑了笑,他昂首站立,雨水自他頭頂流下,宛若沖刷着峭楞的岩石,那一向優柔的人,似乎從不曾如此強硬過,這模樣卻讓弁襲君感到無比害怕,他不知哪裡來的氣力,掙紮着從地上爬起來,用手指死死揪住杜舞雩的衣袖,祈求垂憫般哀告道:“一劍風徽,你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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