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入口處頓住腳步,劇烈的奔跑加重了她的喘息聲,頭發散亂。見到她該說什麼?周遺風這才清醒過來,該如何面對她?她拍拍胸口深吸兩口氣,黃沙漫舞,戰火紛飛,她周小将軍什麼場面沒有見過?這麼安慰着自己,她放輕腳步,邁了進去。
她沒見過這樣的場面,周遺風定在了原地。
這是夏季的一個深夜,月朗星稀,黑夜仿佛壓得很低,蓋在人的頭頂。天宮,一如既往,沒有動靜,它四季如冬,它死氣沉沉,它單調無色。在這天宮隐秘的一個角落裡,在那個水池旁,周遺風曾見過她跪在那裡,不彎的脊梁撐起她整個身體;此刻,周遺風見到了她飛舞的另一種樣子。
風灌滿了她的衣袖,發出了寂靜中最熱烈的聲音,成了她的配樂。她赤着一雙腳,沿着水池邊沿舞蹈,腳尖拂過水面,激起水花。剛開始,她動作輕柔,眼神虔誠,每一次飛躍,像要升上天際,她是天女,這是一場獻給天的舞;随即,她忽然加大了力度,她不停旋轉,白色的裙紗飄蕩,越飛越高,将她團團圍住,她忽然用手一扯,将衣服脫掉,隻剩一層薄薄的内衫。
她分明還是那麼冷,無論是肌膚還是衣裳都是那麼白,周遺風卻看到了一團火焰,在她每一次旋轉時升騰。一瞬間,星月失色,隻剩下純黑,唯有她的白永遠耀眼,燃燒出不滅的光。
她忽然仰面倒去,落入水中,周遺風以為她摔了,慌忙跑去,她單膝跪在水池旁,一隻手伸過去想要拉住她。卻見她從水中躍起,激起的水花濺到了周遺風臉上,周遺風眨了下眼,睜開時,見她雙手交叉位于胸前,垂着頭,雙眼緊閉。發絲貼在她的額前,水珠順着下巴滑落到脖子,再到鎖骨,然後往下流去,白玉的肌膚上是一道道水痕。
她睜開眼睛,兩人的視線直愣愣地撞在了一起,有水從她睫毛上滴落,像盈盈荷葉的一滴露珠,像是天女的一滴眼淚,她眼睛清亮,比平日多了一點溫度。周遺風收回想要拉她的手,擦了擦自己臉上的水。
她們都沒有動,就這麼看着對方。
周遺風打破了沉寂,她問了之前天女問過她的問題,“你信天嗎?”天女先是放下雙手,垂眸,然後擡起眼鏡直視她:“我信或不信,重要嗎?”
有人需要天女,有人需要信仰,她不過是一個象征,她其實就是那座天女像,不需要靈魂,也不需要生命。在她足夠寂靜的漫長時光裡,她有無數個夜晚足以去思考,自己存在的意義。清醒會拉長生命的期限,讓人看不到盡頭,她渴望沉淪……
她的話讓周遺風心底一顫,周遺風堅定地看向她,像是對她說,又像是告訴自己,“你不信。”周遺風伸手擦去她臉上的水,“我同你一樣,我也不信。”她坐了下來,“世人皆說女子不該上戰場,我不信;世人又說女子該嫁人生子,我不信;世人還說是天女佑我陳國千秋,我依舊不信。”
“如果有下輩子,你想不想做男人?”天女這樣問她。
周遺風笑了,她一把扯開衣帶,将自己脫光,然後她踩進水裡,走到天女面前,“我喜歡我的身體,”她握住天女的手,放到了自己胸前,“我喜歡它的柔軟。”她壓低了聲音,“我不喜歡男人,我也不想做男人,我隻是會羨慕,他們擁有更多的自由。”
水涼得刺骨,她的身體卻那麼溫暖,天女将手指移到她鎖骨處,摩挲着那顆紅色的痣,手心灼熱。她壓抑太久,一點燙,就将她盡數融化,情感從她心底噴湧,讓她招架不住得顫抖。“為什麼,最開始創造出的是天女,而不是天男?”她問出了這個問題。
不等周遺風回答,她收回自己的手,看着周遺風的眼睛,“是因為上天隻能和女人說話嗎?還是因為,女子生來就柔弱,生來就更能忍耐?”
她的問題并不需要答案,周遺風忽然想起天女像上,那沒有五官的臉上顯露出的悲憫,那真得是在悲憫世人嗎?又或許,她也隻是在哀歎自己的命運。
周遺風伸手抱住她,兩具赤誠的身體,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天女,卻忽然推開她,撿起地上的衣服随意套上,然後消失了。
周遺風沒有阻攔,她站在水中,水中月成了碎影。
第9章
往後很長一段時間,周遺風再沒有見到天女,無論她怎麼找,天女都沒有再出現過。倒是見到過一次小天女,她站在四位祭事大人身前,小小一張臉上神情肅穆,和天女很像。
她才發現,這天宮是如此之大,也是如此隐秘。她整日在天宮無所事事,除了練劍,就是到處逛逛,想找到天女。明明可以自由出入天宮了,她卻再也沒有出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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