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這句,王铮猶如用完了力氣一樣,靠在沙發背上,微微仰頭,他閉着眼,再做很慢很慢的深呼吸,吸入,吐出,吸入,再吐出。他用這種方式緩解心髒舊患處帶來的疼痛,沒有太明顯的效果,但聊勝于無。内心那處真實又無法顯像的傷口,由于長久未愈,發作起來猶如病症,最嚴重時,突如其來的痛感能令他意識在瞬間陷入空白,眼睛不得不閉上,人像驟然被拖入黑暗的甬道,四肢皮膚會猶如接觸地下墓穴中陰寒的風而立即緊縮。長久以來一個人生活,不得不用深呼吸和放松肢體的方法來與之抗衡,久而久之,王铮摸索出一套對付這種疼痛的方法,那就是将痛感置之不理,腦子裡拼命回想夏日悠長的午後,在老家,老式的單位宿舍有一道長長的,望得見河堤的走廊。父親在對着自家門口的走廊外用水泥糊了一個花槽,種上兩棵最常見的鳳尾竹。它們以驚人的速度瘋長,隻用了一個夏天,就竄得比成年男子還高。那個時候,自己就在竹子前搭着小小的桌子和闆凳,一邊咬着鉛筆寫功課,一邊當母親的問話是耳邊風。生性懦弱的兒子,雖然從來不敢違抗嚴厲的母親,但是卻也有自己不為人知的消極反抗方式,那就是在她嚷嚷着吃飯啦睡覺啦的時候,故意拖延,或者裝沒聽見。聽着母親那把穿透力極強的聲音空空落落地回蕩,王铮蹲在樓梯拐角處,暗暗偷笑。&ldo;短命仔,耳朵聾了啊,耳朵生來幹嘛的?叫你怎麼不應,你想氣死你媽啊?&rdo;母親總是一邊罵着,一邊飛快把他拽進屋子,手勁很大,拽得人生疼,什麼溫柔賢淑跟他母親一點沒沾邊,可晚飯桌上,炖雞的兩個雞腿,卻也一定會落在他碗裡。但在漫長而脆弱的成長期,兒子記住的,往往是母親那一拽有多疼,卻很容易忽略,自己的母親做了那麼多回炖雞,從來沒嘗過,雞腿到底做得怎麼樣。王铮猛地睜開了眼睛。李天陽不知何時緊挨着他坐,一臉擔憂地看着他,問:&ldo;小铮,你覺得怎樣,你臉色看起來很差。&rdo;王铮格開他伸過來試探額頭的手,啞聲說:&ldo;沒事,老毛病了。&rdo;&ldo;你以前沒這個毛病啊,這是怎麼了?頭疼還是頭暈?你倒是說說,咱們找醫院看去,别小病等會給耽擱成大病。&rdo;李天陽的聲音不可不謂溫柔體貼,很久以前,當他還願意用這種聲音這麼對王铮的時候,那個王铮,确乎感到如沐春風的暖意,也是那個王铮,義無反顧地為了這個聲音,跟自己的家決裂,斷了後路,一心一意要跟着一個男人。仿佛以為,有這個男人的溫柔嗓音包圍,哪怕跟自己父母再無往來,也值得。值得。但什麼是值得?失去的,是不可或缺,不能替代的存在,父母也好,思鄉的情緒也好,遙遠的家的回憶也好,這種缺失,是任一個男人,任一種感情,都無法填補。王铮再一次凝視李天陽的臉,心裡的痛感逐漸擴大,他站了起來,弱聲說:&ldo;說的好,我不去吃年夜飯了,你跟我哥嫂說一聲,我去醫院。&rdo;&ldo;你去醫院幹嘛?小铮,你等等!&rdo;李天陽忍不下去了,他站起來,一把抓緊王铮的胳膊,問,&ldo;你難道連跟我吃個年夜飯都忍不下去嗎?&rdo;王铮微微顫抖,默不作聲。&ldo;你到底要我怎麼樣啊?&rdo;李天陽痛苦地低喊了一句,收緊胳膊就把他往自己懷裡帶,他顧不上了,原本還想着慢慢來,循序漸進,但忽然間亂套了,顧不上那麼多。他想抱這個人,但王铮忽然掙紮起來,默不作聲,卻拼命掙紮,兩人推搡的過程中,李天陽被他一把推倒在沙發上,想上去把人鉗制住不是太大問題,但他不敢造次。王铮微微喘氣,居高臨下瞪着他,拳頭緊攥,李天陽與他對持着,突然之間一躍而起,将王铮拉倒在沙發上,想也不想,唇便壓了上去。碰到王铮,他才發現,原來心裡的渴求竟然這麼大。往事不單單折磨王铮一個人,他李天陽也不好過,人這一輩子,可能遇上的人很多,令你如疾風驟雨一般陷入癫狂的人也有,讓你心動得不知道怎麼靠近的人也有,但能牢牢占據你記憶的能幾個?記憶的形成,首先就得投入大量的時間,在你數得上的好年月裡,用對方給予你确鑿無疑的愛來搭建框架,再用數不盡的溫情細節來添磚加瓦,這些東西才構成真正的記憶,這個記憶,是銘刻入骨的,沒法忘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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