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消息确實來得震撼,麒皇與長情交換了下眼色,方轉頭望向寒離,“尊使是元鳳麾下,告知我們這些,總有你的目的,不妨直言吧,看看你我可有合作的可能。”
寒離那張陰鸷的臉,在燈火下愈發顯得詭谲,他說很簡單,“摧毀混沌珠,讓元鳳再無翻身的機會。青鳥一族充當下一個於滇,反正把阖族扔下海眼這種事,玄師熟門熟道,辦起來并不費手腳。隻要元鳳徹底毀滅,那麼鳳族便是一盤散沙,到時我自有辦法令鳳族與麒麟族結盟。如此一來你我同仇敵忾,直指天道,二位看,可是絕佳的合作契機?”
寒離說完,頗有些沾沾自喜。麒皇臉上不見波瀾,隻是調轉目光看向他的大祭司。
長情斷然拒絕了,“萬年前以於滇換命是下下策,後來我麒麟族慘遭滅族之災,未必不是因為沒有種下善因。這種事本座不會再做第二次,枭使若有好計請另獻,若沒有,請恕本座失陪。”
她沒等麒皇表态,便轉身走出了主殿。萬年前她曾經和他詳談過,絕不再去動用禁術,他也是答應的。可她現在有些擔心,當年的諾言在經曆過無盡生死後,會不會已經有所動搖。她害怕留在那裡最終會證實這個不好的猜測,所以她落荒而逃,她無法面對。
走在複道上,長風浩浩吹過,吹得身上绶帶翻卷飛揚。月亮的光暈懸浮着,發出青紫的光,她略站了會兒,才回到自己的神殿裡。
今晚於滇這兩個字一直在她腦子裡回蕩,她想起那些人絕望的眼神,心裡便鈍痛起來。作為祭司,她首先要做的就是保全族人,可作為一個人,她無疑是殘忍的。後來的一千年,她的良心日夜經受拷問,好在栖身于龍首原的日子混沌沌不知前事,她決意把一切都忘了,可那黑枭又跑來提醒她做過的惡,提心她原本也是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
腦子裡岩漿滾滾,灼痛她的眼眶。她抱着膝頭坐在重席上,把臉埋進了臂彎裡。
蓮花金磚上傳來足音,有人走到她面前,歎息着說:“太過有良知的人,當不了合格的祭司。沒有金剛手段,何以顯菩薩心腸?你不過是在以一人之力,保全全族老小,你沒有錯,錯的是麒皇。”
第36章
這嗓音,可能是她現在最不願意聽到的。她連眼皮都沒掀一下,皺眉道:“你怎麼又來了!”
他答得很坦然,“本君答應過你,一有空便來看你。白天的政務都處置完了,餘下的時間是我自己的,我願意來這裡就來了。”
要是沒記錯,他不久前剛來過,長情做了最壞的打算,預備隔上三五日被他惡心一回,沒想到他一日兩次,這就讓她有點招架不住了。
“天帝陛下,你知道這是哪裡麼?這是月火城,不是你的碧雲仙宮。這裡每個人都想要你的命,包括我也是。你這樣來去自由,是不是太不将我祭司殿當回事了?”
他傲慢地掃視四周,“區區麒麟族,根本沒有一人是本君的對手,就算你那麒皇神功蓋世,也無法發現本君的行蹤。再說本君是來看我的天後,不妨礙這城中任何人,如何就來不得?”
她聽得生煩,“我不是你的天後,也不可能去當什麼天後,你快死了這條心吧。”
他說不,“本君是三界主宰,會對自己的一切言行負責。你讓本君看過了身子,就是本君的人,本君決定的事,永遠不會改變。”
長情終于擡起眼來,不為别的,隻為看清這人有多不要臉。
“我本不願追究這件事了,沒想到你還敢提?你偷看我洗澡,不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羞恥,還有臉來說這番話?”
天帝頰邊浮起了一點可疑的紅暈,這些話是他斟酌了很久,鼓起莫大的勇氣才敢當她面說出來的。他一生謹慎為人,從不行差踏錯半步,事實上他根本沒想到她會半路上找機會洗澡,因此不小心看見了,也不是他有心的。
那天的情景,現在想起來還讓人口幹舌燥。她頂着一腦袋泥漿跳進湖裡,真身自然沒什麼好看的,龇牙咧嘴滿臉兇相的混沌巨獸,大約隻能以欣賞動物的眼光,才能發現一點類似矯健、有力、迅猛之類的溢美之詞。他還在感慨,自己在淵底時的魚身比她好看多了,沒想到一轉眼她就變回了人形。
當時月色皎潔,照得乾坤亮如白晝,她的長發緞子一樣鋪陳在水面上,沒有半點扭捏做作之姿,就是坦坦蕩蕩地,一雙蘭胸在水面下若隐若現。他心頭一慌,忽然意識到大禁也在場,立刻狠狠望向他,吓得大禁飛快退出了玉衡殿,半天沒敢再出現。
至于後來……他自然恪守君子教條,短暫關閉了天眼。可單單隻是那幕也足夠了,足夠激發出他對這個女人負責到底的堅定決心,就像他剛才說的,看過了,便是他的人。
可惜她并不領他這份情,對他怒目相向,連半句溫軟的話都沒有。沒關系,反正他在她面前從來不受待見,次數多了,也就習慣了。
“你身為玄師,竟然不知這乾坤每一處都有本君手眼麼?”他語重心長勸告她,“以後不要露天沐浴了,你這是在邀請本君旁觀,哪怕本君不願意,也很難做到一眼不看。好了,這事過去了,不要再糾結于此了。我知道你今日很不高興,其實每個人都有不願回首的往事,罪與不罪,要看最終的意義。就算你自覺罪大惡極,但隻要大多數人覺得你做得對,那你便是對的。”
長情雖然很讨厭他,不過他的這段話,也為她困頓的死地開啟了一道微光。
她緊緊抓住袖褖,低聲道:“八百人的生死,轉眼就被我定奪了。我一直不敢回憶,生命本無輕重,我憑什麼要拿别人的性命,來換取我族人的性命。”
天帝在燈下緩緩踱步,邊踱邊道:“生命雖無輕重,人心卻有厚薄。彼時的於滇擾亂三界,這個族群本就不是善類。清剿他們是替天行道,隻不過你以此換取了麒麟族的延續,覺得自己謀私利,過不了自己那關而已。本君先前說了,常懷菩提心,不意味着姑息養奸。站在你的立場,以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利益,你沒有做錯。”
長情眼巴巴看着他,發現天帝其實一點都不公正。隻不過他徇私也能找出冠冕堂皇的理由,便讓人誤以為他永遠都是正确的。
她怏怏垂下眼,“錯了就是錯了,我自有面對錯誤的勇氣,天帝陛下不必為我找借口。”
天帝卻道:“并非本君為你找借口,是因為你我同樣處在權力的巅峰,這世上隻有我最理解你。你的無奈本君會有,你的彷徨本君也會有。譬如坐困愁城,肩上壓着黑夜的閘門,拼盡全力将它扛起來,哪怕雙手沾滿鮮血,也要放更多人到光明裡去,這有錯麼?你自問你做到了麼?如果做到了,即便隻是帶來一星微茫,你也是成功的,無愧于自己的族人。”
長情聽他這番話,竟然聽得呆住了。這段時間他帶給她的所有感受,除了喜怒無常就是偏執霸道。她從不知他是一個如此深沉的人,有超出衆生的敏銳感悟和洞察力。一個人活得清醒,便格外冷硬,大多時候不是因為殘酷,是因為擊穿了所有不切實際的夢想。而這夢想,也許是别人賴以為生的最後勇氣。
如果他不是天帝,倒可成為良師益友……真可惜。
她從重席上下來,捏着銅簽撥了撥燈芯,殿中一隅霎時亮了許多。他就站在她身後,她記得在去海市途中乘坐葦葉舟,雲月也站在她身後,那時還是個單薄的少年,個頭也遠不及現在怎麼高。如今的天帝,離得稍近些就給人無形的壓迫感,她不太喜歡這種感覺,便擱下銅簽,轉身走開了。
“你無時無刻不在監視月火城吧?山海界這頭的天然結界,還是防不住你的天眼。既然如此,你何不一舉攻進城來?這樣鈍刀割肉,難道是為了滿足天帝陛下的獵奇之心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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