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緩緩地擦去面上的淚痕,向舒王李誼道:&ldo;去問問,是誰家的娘子。&rdo;舒王領命而去,他登上彩樓吩咐兩句,女郎面現遲疑之色,忽然轉身入内,這個翩然的離去令皇帝也有些詫異。千萬人交頭接耳地等候了片刻,樓下終于走出了更衣後的琵琶女‐‐不,應該是琵琶僧。年輕的僧人依舊是素淨秀麗的面龐眉目,依舊是橫抱着紅檀琵琶。一模一樣的淡漠神情令晉康郡主又震撼又平靜,仿佛她早已預知了這詭谲戲劇的變化。若非如此,為何他抱着琵琶的姿态是那般雅正矜持;若非如此,為何他鸾鳳引首的雙眉是那般密麗英挺;若非如此,為何他年少的臉上是那般隽永沉靜。那是非得用無數的詩書和寂寞才能養成的隽永,與晉康郡主此生見過的焦躁、浮華、蠢笨、自滿、肥胖的貴戚子弟皆不相同。他也傲慢,但他的傲慢因為含了對衆生的憐憫而跳出了衆生,深深隐匿入他微颦的眉間,仿佛這塵世隻能被他憐憫,而無人有資格憐憫他。他身上穿着粗布的衲衣,因他身形高挑,露出其下的皂鞋白襪,那一領略顯臃腫的僧衣沉靜地墜地懸在他身上,如同一本蝴蝶裝的書冊,内中蘊藏着清芬的詩句墨香。晉康郡主第一次明白&ldo;繪絢而後素&rdo;是什麼意思,儒雅、智慧、桀骜、謙遜、空遠、滄桑、青春,竟然可以如此完美地集中在一個人身上。三、柘枝舒王回來禀報,僧人是大莊嚴寺的沙門,法名善本,俗家姓段。皇帝命段善本随駕入宮,康昆侖又提拜師之事,善本從容道:&ldo;供奉本領太雜,樂中兼帶邪聲。&rdo;皇帝不解地望向康昆侖,康昆侖大驚失色地回奏道:&ldo;法師真乃神人!臣少年初掌藝時,曾于鄰家女巫處習一品弦調,後又累易數師。今日為段師慧眼識破,竟如此玄妙。&rdo;善本道:&ldo;供奉若真要學,可不近樂器十年,忘其本态,然後方可教。&rdo;令宮中第一樂手不近樂器,便是要斷絕了康昆侖的謀生之道,這要求未免也太過分了。皇帝有些不悅道:&ldo;人壽幾何?十年之期未免太長。&rdo;善本不置可否地垂首,康昆侖卻已決然叩拜:&ldo;請陛下遣臣出宮!&rdo;晉康郡主着迷一般望着對面趺坐在蒲團上的僧人,那一低頭間,她分明看到了善本的嘴角不易察覺地上挑了一下,這是&ldo;非志士高人,讵可與言要妙&rdo;的淡淡嘲諷。滿殿的皇子、公主皆為康昆侖的輕率舉動面露不解之色,晉康郡主詫異的是他們為何會覺得奇怪,這因緣是神光慧可在達摩祖師面前斬斷的手臂,茫茫千年,多少人日複一日地循環着碌碌餘生,有幾人肯放下富貴功名皮囊,去求一個情之所鐘?若善本肯對她期一個時日,無論十年還是二十年,她都心甘情願去等。善本和康昆侖奇異的默契,令皇帝有被冷落的不悅,皇帝帶着幾分戲弄的态度,令善本再彈一曲《柘枝》。《柘枝》是胡地傳來的歡快健舞,舞動時善用眼波腰身撩人,曲将終時,舞女須褪衣半袒上身,用雪膚花貌來将舞蹈推向高潮。宜春院中的舞女穿戴上場:她身着窄袖紅紫五色羅衫,腰系銀蔓垂花腰帶,頭冠繡花卷檐虛帽(出自白居易《柘枝妓》:&ldo;帶垂钿胯花腰重,帽轉金鈴雪面回。&rdo;),娉娉婷婷往紅氍毹上一站,蹬着錦靴的右足踮起,側身向皇帝一笑,便是萬種風情流瀉而出。三聲羯鼓響畢,善本的琵琶聲驟然奪勢而起,堂上有了牆壁的沖撞回和,清冽的琵琶聲更加激昂。原本該此時起舞的舞姬,被這琵琶聲震懾,竟是一顫,魂飛魄散地望向堂下的僧人。這一回頭,讓她錯過了節拍,善本望着她溫善地一笑,似是安慰與提醒,那舞姬才驟然回過神來,連忙急翻手臂旋轉起來,她腕上與帽上所懸挂的金鈴,與琵琶聲相應相和,搖曳出一片蕩氣回腸的情思。舞姬的面容因為方才的失誤、也為這激烈的動作而泛上紅暈,她在回旋舞蹈之間,明眸善睐的眼波含着濃如烈酒的醉意,從衆人的面上一一掃過。可是晉康郡主一廂情願地認為,那情意隻是給善本的,佛經上說一切皆空,唯有世尊的光明寶相是真實的,這堂上還有誰,能夠比那素淨的僧人更加耀眼奪目?沒有人看到年少的晉康郡主在角落中輕輕發抖,她平生第一次覺得,自己的一顆心被那流波送盻的雙眼一片片地切碎。她看見鮮血從自己身上流下來,淌進了舞姬腳下的大紅地毯,将那氍毹渲染得更加鮮豔凄麗。那一瞬間,她心中隻有一個念頭,段善本向她笑了,段善本見她不過須臾,就向她笑了。佛祖拈花微笑,不是隻有慧敏的迦葉使者能夠領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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