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特意選了一個這樣的時機開口……
她瞟了師霁一眼,但在口罩和眼鏡的遮掩下,當然看不出什麼,師霁濃密的睫毛垂了下來,專心地望着手術視野,“鋸子。”
和骨頭有關的手術,肯定是鋸子锉子甚至是錘子輪番上陣,不過面部下颔骨的調整算是難度較高的手術了,要避免傷到神經,保證遊離骨瓣的血供應,換句話說就是要做得特别的小心。如果是以前,這非常仰仗醫生的手藝,但現在技術進步,結合之前拍攝的X光,已可以在術前計劃出嚴格的手術方案,主刀醫生隻需一切按計劃進行就夠了,這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回避不少風險,當然,手藝也一樣重要,一切動作都必須精準可控,以免無意間傷到面部神經,這帶來的後果就不好說了。
師霁的動作就正是如此,像是機器人一樣精準又規律,他的手術動作有一種難得的節奏感,充滿全身心的專注——尤其是在做下颔骨和顴骨手術的時候,這樣的專注極富感染力,甚至連護士和麻醉師都因此多了幾分專心,而胡悅這樣的手術助手,更是要抓緊時間學藝,調侃他面黑心善什麼的話,自然也就咽下去說不出口了。
胡悅心裡明明懷疑這是師霁的套路,但也一樣得受擺布,想了一會兒就又專心手術,唯獨的對話也和手術有關。“師老師,兩邊下颔骨不可能完全對稱,怎麼決定磨削的角度?”
“嚴格按照設計方案執行,是不是要削到完全對稱,還要看五官關系,三庭五眼,下半邊臉的對稱主要是靠下颔骨決定,但如果眼部不對稱,下颔骨完全對稱反而會更突出缺點。所以事先在設計的時候一定要考慮好面部結構。”
“真有人眼睛歪得這麼明顯嗎?”護士好奇插話。
“高低眼很正常,而且并不是每一個高低眼都是因為骨性偏颔引起的,針對高低眼要看怎麼矯正了,通常來說會來做下颔骨都會順便看看能不能矯正,如果有矯正意願,就要把矯正後的效果考慮到方案裡。實在沒辦法矯正的話,肯定不能讓高低眼在做完下颔骨以後反而變得更明顯。”
以前做手術,從頭到尾幾乎都是一語不發,師霁最多和護士扯扯閑篇,要說教導身邊的助手,那是沒有的事,跟着看幾眼就算是在學藝了。師霁在手術台上的話漸漸比以前多,這一點,胡悅注意到了也肯定不會說,隻是把握機會問道,“可動手的時候該怎麼确定力道呢。”
“那肯定是先輕後重了,每個人的骨頭韌性也不一樣。别說話,看我操作。”
胡悅不敢說話了,屏息觀望師霁的動作,師霁手上稍微一停,居然往後退了一步,讓出了更好的觀看角度。
他沒再說話,手裡動作也沒停,可胡悅也沒什麼好多要求的了,更是不敢開任何玩笑,生怕師霁下不來台,好日子立刻宣告終結。伸着脖子看完手術,讓自己什麼也别想,隻專注地學技術——還不是主治,自然是不能幫手,但這些都得先學着,看多了自然就更熟悉,有了練習的機會,才能更快上手。
磨完下颔骨,通常還會配合面部提拉,一整套手術做下來,前後四五個小時都站着,麻醉師其實也緊張——面部手術的麻醉要比一般手術更難點,到蘇醒室她人都還沒走,胡悅估摸着快喚醒的時候過去,她人還在,“這麼負責的啊,孫醫生?”
“你不也一樣?”孫醫生對胡悅印象不錯,“人差不多醒了,家屬呢,可以來帶走了。”
“家屬沒來,”胡悅說,“就來了個朋友,好像吃飯去了,我就是來接她的。”
“這麼人性化?”
“不是第一次來了。”胡悅說,習慣性地翻翻于小姐的眼皮,查看光反應,“挺聊的來的,算是半個朋友吧。”
都說醫院是看人性的地方——一般來說,需要全麻的大手術都要求家屬在場,否則醫院是不敢做的。如果沒有親人,至少也要有正式授權書的朋友在場,無親無故,連手術都沒法做,于小姐第一次來做鼻子,陪在身邊的就是一個朋友,這一次還是朋友來陪——但人卻換了一個,上次那個,眉清目秀,穿着随意,像是于小姐的小姐妹,這一個比于小姐年紀大得多了,一看就知道是十九樓的常客,穿着倒是富貴,就是人有點漫不經心,手術前兩人打過幾次照面,剛才人推出來的時候胡悅就沒看見她,是于小姐請的護工給她打電話,她才知道朋友走了,“說是有飯局,過幾個小時再來。”
以前實習的時候還見過更離譜的家人,丢下麻醉藥效剛過的兒媳婦去吃飯,術後出現險情還是靠鄰床家屬去通知的醫生,朋友如此,胡悅不詫異,她來接于小姐,一半是責任心,一半也有點情分在裡面,“現在感覺怎麼樣?”
下颔骨手術做完了也是要帶頭套的,于小姐現在說話很費勁,握握她的手,意思是沒事。護工幫着把她推回病房,胡悅和她說幾句話,看着挂上藥了,轉身出去查房,查房後再過來看看她,“睡吧,醒來就舒服多了,護工會看着你的——”
于小姐握住她的手,不放她走,她說話不方便,隻能懇求地望着胡悅,胡悅心裡一軟——到底最近兩人來往不少,“算了,我陪陪你,等你朋友回來了我再走吧。”
她自然不會問于小姐的男朋友去了哪裡——手術是他要做的,至少是鼓勵,整容的時候人不見了,不過恐怕于小姐也不希望他來,現在的她可說不上有多好看。
至于她的上一個朋友,她的家人,胡悅都沒有多問,在醫院工作久了,有些人什麼都不見了,被吸走了,餘下的隻有完成工作的責任感,有些人會失去對很多事情的好奇,隻留下本能的陪伴和悲憫——問了也沒有用,又何必問?其實,不管活得怎樣,脆弱疼痛起來的時候,人類都很像的。
有她坐在身邊,于小姐似乎也安心多了,她躺在那裡,過了一會,不知想到什麼,眼睛快速眨動,兩行眼淚流下來,沁入繃帶,胡悅說,“哎呀,别哭了,你現在不能有大動作,哭了怎麼擤鼻涕?”
她幫于小姐擦了眼淚,可這淚水越擦越多,于小姐捏着她的手漸漸用力,閉上眼哭得全身顫動,胡悅從上而下的俯視她,心裡說不出什麼感覺,她擦擦于小姐的臉頰,隻得恐吓,“再哭就要影響手術效果了。”
這句話很有用,雖然不知原理,但後果足以讓一切鑽牛角尖的病人鑽出來,于小姐明顯是在忍着眼淚,胡悅說,“很多事你換個角度去想,不要太為難自己。”
她慢慢地就不哭了,捏着胡悅的手漸漸松開,胡悅想抽走,又被捏緊,她歎口氣,拍拍于小姐——這個動作現在她好像越來越經常做。“試着睡一下吧。”
其實全麻手術以後,患者還是更多的應該靜卧休息,術後藥物一般都有點安眠成分,于小姐哭出來心裡可能也舒服多了,漸漸閉目睡熟,胡悅等她睡着了才把手慢慢抽出來,對護工說,“吃完飯還是早點回來吧,要是她醒來你不在,說不定又要哭了。”
和醫生混熟了也不是沒好處,至少能介紹個老實靠譜的護工,尤其于小姐和胡悅熟悉,護工肯定也會用心工作,胡悅站起來轉過身,才看到于小姐的朋友站在門口。“啊,你好——”
“你好,胡醫生。”于小姐的朋友笑了,“我姓白。”
胡悅多看了她幾眼——是不該詫異的,也該想到,會過來陪于小姐的,自然是她現階段最信任的小姐妹了。
這個白女士,穿着素雅克制,低跟鞋、A字裙,呢子套裝,看來和一般媽媽桑的形象大相徑庭,甚至可以說是打扮保守,臉上的笑容也很得體,淺淺的很親切,不過胡悅看得到她眼睛裡的一絲鋒芒——能在S市最高級的會所當媽咪,這女人肯定不是簡單角色,聽解同和說,已經請她去談了兩次話,沒找到一絲線索。白姐倒是承認自己帶過張家三鳳,“可能是有這麼幾個小女孩,以前和我一起工作過,但警官你也知道,我們這行流動性很大,今天來明天走的,誰知道她們去了哪裡?就上了可能幾個月的班吧,這麼多年過去,是真的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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