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晚玉也忍不住笑了起來,打開藥盒,真要伸手沾藥,忽然想起還沒淨手,連忙又放了下來,道:“我先去淨手,順便端盆熱水來給你熱敷。”說罷,不待霍璋應聲,她便匆匆的跑了出去。
霍璋看着她的背影,看了一會兒,又收回了目光。
他臉上神色很淡,沉靜的就像是深夜裡映照月光的湖泊,幽深靜谧。而他握着扶手的手微微收攏,隻一瞬,很快便又松開了。
大約是一刻鐘後,宋晚玉便端着熱水回來了。
她先将盛着熱水的金盆放在一邊,拉了霍璋的手浸入水中泡着,然後才又将适才放下的藥盒拿了起來,指尖沾了沾半透明的膏藥,往霍璋臉上的長疤抹去。
大約是因為膏藥是半透明的,抹在疤痕上時,不僅沒遮住疤痕,反倒能夠更直觀的看見這道略顯猙獰的疤痕。
宋晚玉的指尖碰着疤痕,指腹碰觸着那凹凸不平的皮膚,忍不住頓了頓——哪怕是看過這麼多次,甚至這也不是她第一次觸碰,可是每一次的觸碰仍舊如第一次那般,給她一種難以形容的痛楚。
就好像是有人也拿鞭子在她臉上抽了一下,令她既難受又疼痛,難受到極點的時候,再見不得鞭子,甚至還将天子這些年送她的馬鞭、九節鞭等都給丢了出去,再不想看。
.......
霍璋并未去看宋晚玉,但他依舊能夠清晰的感覺到她目光的停頓,以及柔如軟玉的指腹在他臉上那處傷疤上緩緩摩挲。
霍璋很清楚自己臉上的疤痕有多深多難看,甚至還吓哭過不懂事的小女孩。
他也十分明白:哪怕日日塗抹膏藥,這麼深的疤痕也是很難徹底祛除的。所以,他在這件事上一向不怎麼上心。
可是,宋晚玉此時就站在他面前,很認真、很認真的給他上藥。
她的觸碰非常小心,仿佛是觸碰着什麼易碎的東西一般,小心翼翼的。
以至于,霍璋難得的想起了一些舊事。
他少時便随霍父去軍中曆練,留在洛陽的時間并不多,又因交遊廣闊,留給洛陽家人的時間就更少了,很少有機會能陪在霍母身邊。
事實上,霍父也不喜歡讓他與霍母太親近,他希望自己的獨子能承繼他的事業,做君王手中最鋒利的刀劍,以身為刀刃,護衛家國與百姓。而刀劍是不需要有太多柔軟、太多感情的,需要的是一百遍一千遍的打磨。
霍父并不願意讓獨子養在婦人膝下,養出些不好的習性,等霍璋三歲時便将他帶出正院,帶他去軍中見識與曆練。
所以,霍璋與霍母的感情其實并不十分親近。
霍母獨自留在洛陽,時常見不到丈夫與獨子,總是十分寂寞,偶爾也會與人抱怨丈夫與獨子的冷淡。直到後來,她老蚌含珠的生了幼女,這才終于露出了些許歡顔。
記得有一年,霍璋從外頭回來,正要去正院與霍母問安,路過花園時恰巧遇見了抱着幼女出來散步賞花的霍母。
霍母難得的露出笑容,抓着幼女柔嫩的小手,在花瓣上輕輕的撫了撫,教她道:“你看,這是牡丹!”
小女孩睜着黑葡萄似的眼睛,認真的看着她。
霍母不禁又笑起來,收攏手臂抱緊了懷裡的孩子。然後,她又用手指替小女兒捋了捋頰邊的碎發,輕輕的揉了揉她的臉蛋,小心翼翼,愛惜無比。
小女孩眨巴着眼睛,也露出笑容,脆聲叫她道:“阿娘!”
霍母愛的不行,不禁低頭在她頰邊親了親。
霍璋站在不遠處,默默地看了,許久沒有出聲,然後便又轉身走了。
........
那時候的霍璋也說不清楚自己心裡想的是什麼,隻能理智的分析:他覺得自己應該不是羨慕或是嫉妒——畢竟,他與霍母感情并不十分親近,而霍母這些年一直寂寞,能在幼女身上得到些微歡樂,他為人子也該覺得高興才是。
他隻是.....隻是有些不大适應。
畢竟,他從來沒見過霍母那樣的笑,那樣珍惜而愛憐的觸碰。
他第一次知道,當一個人心中溢滿了柔情時,連指尖都是帶着珍惜與小心的。
當然,這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霍母臨死前,抓着他的手腕逼他發誓活下去,用沾着鮮血的手指摩挲着他的臉頰時,他就明白了,霍母也是愛着他的。
.......
宋晚玉的觸碰令他想起那些往事。
在意識到這一點的同時,哪怕是坐在四輪椅上,霍璋的大腿肌肉仍舊下意識的緊繃起來。但他仍舊沒有出聲,仍舊是端坐着,勉強維持着自己面上的緘默與冷淡。
直到宋晚玉慢吞吞的上完了藥,要來解他的衣服,霍璋方才伸手按住了她的手:“剩下的我自己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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