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城市的山水都是粗犷的,從這片海看得出來。遠遠的海天一線,糾結着一層灰蒙蒙的雲,近處幾個小島,就是幾塊巨大的岩石,支棱着許多野性。海潮蕩得很兇,渾濁的海水把整個海顯得那麼肅穆。海風很硬,在初春的現在,它把我的頭顱四肢吹得冰涼。如果這樣還缺少點什麼,那就是讓曹操站在岸上的礁石上,大聲吟誦:"東臨偈石,以觀滄海。"
我自然不是曹操,這裡也沒有偈石。我就那麼摟住懷,迎着海風和陽光坐在岸邊,聽風聲和潮聲的混響。
在這種刺激下,我感覺到任何與時間有關的東西,頭腦更加清澈了。
好像開了閘的水一樣,往事曆曆在目,呼之欲出。可是,在我和回憶之間總隔着一道屏障,在我的對面像輕煙一樣随風擺動着身體。
我看到一個留着學生頭的假小子,眯着狡黠的眼睛站在我面前,沖我喊着:"給我唱一首《十年》吧,我喜歡聽。"
我說:"我記不住歌詞了,你教我——"
她唱:"如果那兩個字不曾顫抖,我不會,懂得什麼是難受,不過是分手。"
她就那麼認真地唱完歌,然後瞪圓了眼睛,神經兮兮地問我:"你會認真地愛我麼?"
你會認真地愛我麼?
你會會會認真認認真真真愛我我麼……
我伸手一抓,眼前什麼都沒有,沒有那個假小子,沒有歌聲,什麼都沒有。
這是我的回憶在作怪,她從來沒問過我這句話,可是我總以為她問過我。或許這是我的一個難了的夙願,等待着她有一天會認真地問我,我會說:"我會認真地愛你。"
我和琳相識的那年,我十三歲。一直從初一認識到現在,在我十六歲那年,我看了《少年維特的煩惱》,我意識到,愛上了她。可能是維特的眼淚,鑄成了我的愛情。
初中畢業時,我們考到兩所不同的學校,我以為我和琳的緣分會斷,這年,我剛滿十六歲。我在自己的學校裡想她,想到發瘋。
小時候經常做一個夢,夢裡是鋪天蓋地的大水,黑壓壓的一片,我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山谷裡,眼看它們沒過我的腳,然後是小腿,然後就一直淹沒了我的口鼻直到呼吸都沒有了。吓醒來的時候,被子已經踢到老遠,自己渾身是汗,涼飕飕的。然後就是感冒,發燒頭疼渾身無力。母親就請大仙給我寫了符紙,在我頭頂上燒啊燒,一邊燒一邊念念有詞:"拍拍身魂還身……"
因為這個夢,我從小到大都有一種莫名的不安全感。我感覺自己仿佛屬于另一個世界,随時随地都會遭遇天空像棉被一樣坍塌下來的事。
對于琳,我也是不能徹底地去愛她。站在她面前,就覺得前途灰暗,即使我們相愛了,注定将來也會分開,倒不如隻作個朋友。這樣猶猶豫豫、拖泥帶水糾纏着走過高中。
高中三年,我一直給琳寫信。平時很少見面,寫信和等信就成了生活裡極大的快樂。經常在同學們從傳達室回來時,豎着耳朵聽,希望有人喊:"喂!削風,你的信!"
我下過很大的決心,在信裡問她:"我可以喜歡你麼?"
她很驚訝,回信說她哭了一整天,而且再也不願意聽到這句話。
我啞然失笑,我們都還太小,我們是好朋友。
我喜歡融入到她的生活裡。當我知道她喜歡動漫時,就刻苦練習了三年畫漫畫,隻畫得出人頭,一幅很帥氣的人頭像,想像他能代表我。我聽她聽的歌,看她看的書,想像她每一刻在做什麼,我想我是着了魔。
我不算是徹底地愛她,隻是糟糕地愛着。
昨天打電話給琳,已經是半夜十一點了。兩邊寝室的人都已經睡覺了,黑暗裡靜靜的有時間劃過的痕迹。
她說她變了,她不再上網去和很多人聊天聊完就見面一聊一晚上不睡覺。她不再充滿野心地幻想,有一個有錢的老公,一所豪華的别墅,沒事想到哪玩坐上飛機就去旅行。她不再為了一點點虛榮就做出傷害别人又傷害自己的事情,比如天天減肥隻吃一個蘋果喝一杯白開水心情不好忽然猛吃五根香腸。
她說她覺得很累,想要安安靜靜的學習,窗外的花開花謝都不再能夠傷她的心。
我握着電話,聽她低語時,仿佛又看見初中那個留着短發的假小子。隻是不知道她的頭發現在是不是留長了,溫柔地披在她肩膀上。當眼睛裡最後的狡黠被溫柔所取代時,我能不能夠在幾百幾千人來回行走的大街上一眼認出她來。
我說,你總算是紅塵裡遊戲夠了,打算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你幹脆到廟裡當尼姑算了,這麼高的覺悟,估計人家會收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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