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驟然明白過來,她說的是他梳子上沾的梳頭水,栀子的香氣濃郁。他低眉望着梳子,微有迷惘:“你從前一直用它梳頭。”“子期不喜歡。”她憤憤道,“我也不喜歡。”他驟然僵住,擱下梳子,牽起她幾縷發絲輕嗅,眼神迷蒙:“我沒有不喜歡……從前都是騙你的。”“真的?”“真的。”“嗯,那我也喜歡。”鏡中人臉上驟然轉晴,笑彎了眼睛,“我也喜歡。”少年唇角微微彎起,隻一下,吻落在她頭發上,旋即蹲下,他單膝着地,親吻她的側臉。淩妙妙偏頭,指尖哒哒點着鏡子:“紮頭發。”他不舍地放開她:“好,紮頭發。”香爐中煙霧缭繞上升,安靜得可以聽見室外叽叽喳喳的鳥鳴。他梳了一刻鐘的髻還嫌短,紮上緞帶的時候,手都有些發顫,好在他紮自己的發帶還算熟練,最後的蝴蝶結打得漂亮淩厲。淩妙妙對着鏡子審視辮子,滿臉挑剔:“紮得比我還歪。”“……”他握住她的彎起的垂髻,征詢地看着鏡子,“再來一遍?”“不要了。”她揚起下巴搖頭。“那便不要了。”他眸漆黑潤澤,半晌才抿唇,承諾道,“以後會越來越好的。”淩妙妙微眯眼睛,開始哈欠連天。這便是情蠱的副作用,一天到晚精神不濟。少年将手伸到她背後,不顧她掙紮,将她攔腰抱起,安頓在床上。“我不想睡覺。”她強撐着精神,玩他衣服上釘的幾顆黑色玉珠。他的手覆蓋在她手背上,握住了她的手,“休息一下,吃飯才會有精神。”“喔。”她乖乖地抽回手去,交疊在腹部,睫毛輕顫。慕聲的臉色微有蒼白,神色複雜地望着她:“一會兒要說的話,記得了嗎?”“嗯。”她點頭。“要不要練習一遍?”她頓了頓,扭過頭:“不。”少年卻強行将她的臉扳回來,肯定道:“練習一遍。”“……”她眨着眼睛,戳戳他胸口,“你會難受。”“……”溫柔驟然在他眸中蕩開,“不會再難受了。”她咬緊齒關搖頭,他不再強求,低垂眼眸,伸手理了理她額際的頭發,幾不可見地笑道:“要你說一句喜歡,果真比登天還難。”帳子裡淩妙妙睡了,他便坐在桌前,取下筆架上的筆,草貼、婚書、聘單一應寫過去,寫得快而決絕。“笃笃笃——”他擱下筆開門,小二滿頭大汗地拎着一隻黃嘴黑翅的大鳥上樓來,鳥還在撲棱撲棱煽動翅膀,見他開門,面露喜色:“公子,您要的雁。您瞧,精神頭大得很呢。”少年拎起翅膀看它半晌,颔首,遞給他一錠金子,小二道了謝,揣進了自己懷裡。“雁和信,什麼時候給您送到?郵差回過了,快馬加鞭少說也要三日,中間要坐航船。”他的聲音很低:“夠了。路上把它照顧好。”“好……”“子期!”背後橫出一聲喚。他猛然回過頭去,淩妙妙提着碧色裙子赤腳跑到他身邊,指着那隻煽動翅膀的鳥脆生生道:“我要這個野鵝!”“呦,淩姑娘。”小二笑得打跌,“這……這是大雁。”她臉上惶惑無辜,歪頭重複道:“我要這個野鵝。”“……”小二的表情凝固了一下,總覺得這位姑娘看起來怪怪的,不似前幾日機靈活潑,還未及他反應過來,眼前少年已經直接将她強行打橫抱起,抱回了床上,用帳子遮住,她還在猶自指着大雁掙紮,“我要……”慕聲匆匆走回來,又給他一錠金子,低聲道:“這隻留下,再去尋一隻。”他又往裡好奇地看了一眼,觸到少年沉郁的警告眼神,感覺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飛快地收了眼神:“好……”淩妙妙蹲在地上,拿指頭小心地戳戳大鳥黃色的喙。“嘎——”它不勝煩擾,有氣無力地叫了一聲,聲音都嘶啞了。女孩笑了,雙眼彎彎,像隻小動物。面前還放着兩個小碟子,一個碟子裡盛了一點清水,另一個盛了累起來的草葉,她撚了一根草在大鳥嘴邊試探,半晌,失落道:“子期,它不吃飯。”慕聲專注地望着她的臉,隻道:“緩緩就好了。”“它是不是很不喜歡被抓來呀?”她緊張地擡起頭,“我們把它放回去吧……”慕聲的指尖落在她頰上,一點點摩挲着,“放回哪兒去?”“從哪兒來,放哪兒去……”“放?”他無謂地一笑:“妙妙,這是我送草帖的随禮。”她頓了頓,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草貼是什麼?”他深深望着她,欲言又止:“寫給你爹爹的信。”“爹爹……”她似乎想起來什麼,坐定在桌前,忽然捂住頭,“爹爹……”“……怎麼了?”他緊張地抓住她手腕,她眼裡似有微光一閃,整個人定住一般。世界寂靜了兩三秒。四目相對,她的手慢慢從頭上放了下來。“我也要給爹爹寫信。”她微一抿唇,從筆架上取了筆,就着他剛才研好的墨和鋪好的紙,開始歪歪扭扭地寫起來。慕聲低頭一瞧,她寫得飛快,反反複複隻有兩句話:“爹爹:我喜歡子期,我願意嫁給子期”“我喜歡子期,我願意嫁給子期”“我喜歡子期,我願意嫁給……”他心中猛然一陣驚痛,攥住她手腕,:“别寫了……”“你别攔我給爹爹寫信呀……”她猶自掙紮,最後一筆劃出去,斜亘紅色格子,仿佛切割了整張信紙。他終于奪下她手上的筆,兩人衣服上都是點點墨迹。她低頭看一眼自己黑乎乎的手,怔了幾秒,嫌棄地擦在他的衣服上。“……”慕聲低頭看着她的手。她擦幹淨手,又不安分起來,忽然摟着他的脖子蹭他,似乎很煩躁,嘴唇屢次碰到他的臉,慕聲将人拉開,手指抵在她唇上,違心道:“妙妙,再等等……”他的拇指在她紅潤的唇上反複摩挲,似乎這樣就能望梅止渴似的,“再等等吧。”隻是……要等到什麼時候……等到七日之後?他還會有機會嗎。淩妙妙鬧得累了,這才将頭埋在他懷裡,恨恨道:“你跟我道歉。”這話的語氣和情緒,都像極了原來的她,讓他整個人僵住了,随即興奮和戰栗同時升起,甚至不敢低頭看她的臉,他的睫羽顫了顫,“道歉?”“說你錯了,不該對我用這種手段。”“……”他刹那間低下頭去,“妙妙?”懷裡的人依然雙眸渙散,玩着自己的手指。七日未到,果然一切都是他的錯覺,心中說不上是松了口氣,亦或是深重的失落。他将人抱在膝上,重新抽了一張紙,圈過她寫起來。她的腦袋偏了偏,從他的角度,越過她的發頂,看得見她白皙的鼻尖和眨動的睫毛,“你怎麼代我給爹爹寫信?”他翹起嘴角,邊寫邊道:“理應我寫。”慕二公子,求娶太倉郡守淩祿山獨女淩虞。青年才俊,家世相當,用詞用語無不謙遜妥帖。他的字闆正清峻,和他本人一樣具有強大的迷惑性,使人錯以為這将是一個光明磊落、值得托付的好少年。透過薄薄一張紙,幾乎都能看見嶽丈滿意的微笑。他寫至落款前,空了兩行,将筆給她,指尖點了點紙:“在這兒寫。”“……”她盯着空出的那兩行,不動。他的唇貼近她耳側,帶着耐心的哄誘味道:“寫你剛才寫的那兩句話。”對于一個獨寵女兒的父親來說,什麼家世人品都是旁人之言,親女兒的首肯,才是闆上釘釘的大紅章。淩妙妙捏緊了筆,卻不落:“你跟我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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