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沉默不語,晨風揚起他的衣袍邊角,帶起獵獵聲響。他若就此下馬進宮,意味着就此認輸,接受胤禛即位的結果。若是抗旨不遵,則成王敗寇,隻怕就算留下一條命,也要被圈禁到死,不得自由。“新皇即位,大局已定,我攜皇上口谕而來,爾等還不跪拜相迎,是想造反不成?”胤禩也不逼他,轉而掃過他身後的人,一字一頓道。讷爾蘇一個激靈,看着十四毫無反應的沉默身影,又思及九阿哥那邊至今毫無動靜,怕是大勢已去,再掙紮也是徒勞,反倒落下罪名,惹來禍患罷了。這麼一想,他暗自苦笑,下馬跪倒在地。“奴才接旨。”他這一跪,後面不知所措的人馬,仿佛一下子有了依憑,紛紛跟着下馬,跪成一片。餘下十四一人獨坐馬上,分外顯眼。他從小到大,備受寵愛,一帆風順,既無哥哥們被皇阿瑪猜忌的曆程,又無須戰戰兢兢看着他人臉色,更不曾如胤祥一般被圈禁十年,磨盡銳氣。在他身上,有的隻是驕傲,屬于天家的驕傲。他曾躊躇滿志,壯懷激烈,想着凱旋歸來,皇阿瑪龍心大悅,從此榮寵更上一層,指不定老爺子百年之後,遺诏上就有他的名字。可惜,千算萬算,一朝出走,回來已是風雲變幻,改朝易代。原是成竹在胸,勝券在握,轉眼卻滿盤皆輸,面目全非,讓他如何甘心。如何甘心?胤祯擡眼望向天際,此時雲層之間慢慢分開,露出一道金色光芒,恰如預示着新朝代的來臨,也宣告着自己的失敗。憤怒,不甘,哀恸,自他的臉上一一閃過。最後,歸于沉寂。下馬,拂袖,跪倒。“臣弟接旨。”康熙五十年八月十六,康熙帝崩,皇四子胤禛繼,年号雍正。————————皇帝駕崩當天,是小殓,除了撞鐘以示國哀之外,還要為大行皇帝穿衣戴帽,以便收殓入棺,皇子皇孫則要戴孝。次日則是大殓,要将皇帝移入梓宮,還要讓諸王大臣,宗室百官前來跪拜瞻仰,之後停靈于乾清宮,上至皇帝,下至百官家眷,皆要進行齋戒,二十七日内不得除服,不得嫁娶,百日内不得作樂。滿人入關後,推崇以孝治天下,對這些禮節看得極重,兼之又是皇帝大行,更不能出半分差錯,這麼數十天下來,人人已是雙目紅腫,喉嚨沙啞,好點的也就是精神差些,下巴長了一圈胡渣,年紀大些的老臣,有些捱不住的,當場就随着先皇去了。胤禛個性要強,又是想着以身作則,不落下讓人話柄的機會,縱然他身體強健,也熬不住這麼折騰,臉色蒼白不說,雙眼也凹陷進去,看起來頗為驚心。“臣弟拜見皇上。”胤禛放下奏折,起身去扶跪着的人,不悅道:“不是說過讓你不要這麼喊嗎?”“禮不可廢。”胤禩苦笑。“十三弟已被放了出來,如今正在慢慢熟悉兵部事宜,畢竟也有十餘年未曾接觸了,怕是一時之間不甚熟稔。”“你辦事,我放心。”胤禛握住他明顯消瘦的手,沒有自稱朕,反而低聲道:“外人面前,倒也罷了,隻有你我二人的時候,你就不能喊我一聲四哥嗎?”不待胤禩說話,胤禛又黯然一笑:“我也知道,當了皇帝,他們個個都避如蛇蠍,動辄跪拜,但是連你也要這麼對我嗎,四哥這輩子在乎的人,也就是你而……”已字還未出口,便被一隻手掩住。“皇上乃九五之尊,豈可說這樣的話?”那人灼灼的目光釘在自己身上,胤禩被看得周身不自在,隻得屈服。“四哥……”他有些無可奈何,這人分明半刻之前面對諸臣,還是冷厲肅穆的模樣。苦肉計生效,胤禛轉嗔為喜。“這就對了,你若私底下再喊我皇上,這帳少不得等以後我們再一塊算。”他說得隐晦,胤禩卻聽出弦外之音,禁不住瞪了他一眼,又見他神色憔悴,苦中作樂,終是歎道:“四哥日理萬機,又要料理喪事,還請多加保重,這江山社稷,可都指望着您一人了。”胤禛低低一笑:“也隻有你會這麼對我說。”胤禩知他所想,便安慰道:“方才我進來時,蘇公公還讓我多勸勸你,除了他,還有四嫂呢,四哥身邊,可不缺真心待你的人。”先前梁九功暗中給胤禟等人遞信,為的是保住自己的地位,結果到頭來卻錯投了主子,胤禛念他伺候先帝數十年,戰戰兢兢,沒出過差錯,本想遣他将來去給先帝守陵,但興許是梁九功自個兒心裡害怕,當天夜裡就懸梁死了,新上任的禦前總管,便是原先那雍王府裡的管家,胤禩方才所說的蘇公公蘇培盛。胤禛面色一柔,正想說什麼,卻聽得外面傳來蘇培盛急促的聲音。“萬歲爺,奴才有要事相禀。”胤禩随即抽出手來,整了整衣裳,垂首肅立,胤禛笑睨了他一眼,方道:“進來。”蘇培盛急火火走了進來,趨前幾步,看了看胤禩,欲言又止。胤禩見狀正想告退,胤禛卻道:“八爺不是外人,但說無妨。”能得咱這位主子說一句不是外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蘇培盛雖知這兩位爺自在潛邸就交情甚好,可如今一位當了皇上,卻還相處融洽,就更讓人欣羨了。雜七雜八的念頭在心裡一閃而過,他應了一聲,忙低聲道:“永和宮那邊現下正鬧着……連皇後娘娘也被趕了出來呢!”那拉氏都被趕了出來,這事鬧得估計還不小,先皇剛剛駕崩,新皇生母就開鬧,想來想去,隻怕也就是與十四有關。胤禛心念電轉,臉色已是沉了下來。勸告依照禮制,皇太後本應移居慈甯宮,但德妃隻說永和宮自己居住多年,不舍别居,故而執意不肯,胤禛無法,隻好由得她去,将永和宮依制改為太後寝宮,讓皇後嫔妃等内命婦在此請安見禮。此時的永和宮内靜寂無聲,宮人都被遣了出來,就連皇後那拉氏也站在門口踟蹰不前,雙手交握,面色尴尬。胤禛二人趕至時,看到的便是這麼一幕。那拉氏見到他們,臉上立時露出如獲大赦的表情,疾走幾步上前見禮。胤禩也忙向那拉氏行禮。“裡面如何了?”胤禛匆匆便問。那拉氏面有難色。“這會兒怕是皇額娘心情不大痛快……”胤禛皺眉,隐隐猜到端倪。“怎麼回事?”她苦笑道:“因着九弟和十四弟的事,問臣妾何時放人,臣妾隻說自己身在後宮,這些朝廷大事一概不知,但皇上待手足親厚,勸皇額娘放寬心,但皇額娘說……”胤禛沉下臉色:“說什麼?”“說皇上不肯放了他們二人,所以大發脾氣,将臣妾趕了出來。”事實上烏雅氏說的是,皇上坐穩了皇位,自然要趕盡殺絕,刻薄兄弟。但這種誅心之言,說出來隻會讓原本就脆弱的母子關系雪上加霜,那拉氏猶豫了一下,還是換了委婉言辭,饒是如此,仍舊讓胤禛臉色越發難看。本朝以孝治天下,新朝登基,喪期之後,自然要奉生母為皇太後,上徽号,且大赦天下,但這些原本算得上喜慶的事情,如今卻蒙上一層陰影。胤禛知道,他們母子二人的事情,像先帝宜妃這樣的宮闱老人自然清楚,這些事情一鬧,未必不是給對方看了笑話。但他沒想到,生母疼十四,恨自己,已到了如此地步,在得知十四被軟禁的消息之後,竟連那拉氏也被趕到外面。想及此,他隻覺得一股怒氣往上翻湧,拳頭攥緊了又松開,深吸口氣,踏了進去。胤禩跟在身後,心頭不無憂慮。前世他自然巴不得站在一邊看笑話,當時皇太後當着衆臣的面給胤禛難堪時,他還曾幸災樂禍,想着能不能利用母子二人的恩怨去挑撥離間,敗壞新帝的名聲。如今時過境遷,卻覺得胤禛與德妃的性格實在過于相像,皆是剛強之人,以緻于親生母子,竟落得恨不能不相見的局面。此番會面,隻怕又是一番風波。往昔的德妃,如今的皇太後烏雅氏,正坐在殿中,見了他們進來,也隻是冷冷一瞥,随即移開視線。太後能如此,皇帝卻不能,因此胤禛憋着一口氣,也得先給她見了禮。“兒子給皇額娘請安。”“太後吉祥萬安。”胤禩跟在後頭,也随之行禮。“你們還當我是太後嗎,你們眼裡還有我這個太後嗎?”烏雅氏面無表情,縱然站在面前的是她的親生兒子,但在那雙眼裡,也看不見一絲溫度。胤禛強忍着氣笑道:“皇額娘何出此言,大臣們上折子,說要給您上徽号,尊為仁壽皇太後……”話未落音,烏雅氏已打斷道:“這些都是虛名罷了,我一個快入土的人了,本該追随先帝而去,可如今,竟連自己的兒子都保不住,活着還有什麼意思?!”胤禛斂了笑容,淡淡道:“朕難道不是皇額娘十月懷胎所出的兒子麼?”烏雅氏一滞,狠狠道:“不錯,你是我的兒子,可十四也是,如今你得了皇位,富有天下,十四什麼也沒有了,你就不能放了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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