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禩揚眉,見他難得吞吞吐吐的模樣,有些好笑。記得前些年,他也曾提起這件事,那會兒讓自己再納新人進府,說得好像要從自己身上割肉似的心疼,怎麼這會兒倒是心懷愧疚了?三妻四妾,子孫成群,對世人來說是值得欣羨,且理所當然的事情,但胤禩并不願意過那種日子,且不說屆時内宅便如老九府上一般,三天兩頭沒個安靜,即便是胤禛那般嚴厲的人,也阻攔不了旁人對弘晖下手,那個早夭的六阿哥,就是明證。胤禩既當爹,又當娘,早已将弘旺看得心肝寶貝一般,雖不溺愛他,卻也不容許旁人欺侮他,郭絡羅氏的事情讓他知道,若是将來府裡進了人,又或者誕下一兒半女,到時候弘旺必然會立身不穩。如果這樣,他甯可府裡冷冷清清的,即便子嗣單薄,有弘旺孝順聽話,也已勝過旁人無數了。何況上輩子落得妻離子散,連家都保不住,他早就把這些看得很淡,心底深處,總覺得若終有一天重蹈前世覆轍,家人越少,自然牽挂越少,也犯不着讓一大堆人跟着自個兒一塊赴死。這一番解釋入耳,胤禛神色古怪起來。他隻當胤禩性喜清靜,不耐煩内宅争寵這些事,卻沒想到他為兒子做出如此打算,不由心頭微酸。我和弘旺來說,哪個對你重要些?這個問題在心中萦繞數遍,還是問不出口。胤禛咬咬牙道:“自年氏入府之後,我也未納過新人了。”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這不明擺着跟對方說,自己是為了他麼?胤禩頓了頓,半晌才明白過來,眼底不由染上笑意。這個人,或許多疑猜忌,卻是真的把自己放在心上。“四哥。”“作甚?”冷硬而别扭的回應。胤禩好笑,握住他的手,熱度透過掌心傳遞過來,幹燥而炙熱。胤禛一怔,下意識反手握住。溫潤微涼,恰如其人。這個人……他舒了口氣,略顯焦躁的心慢慢安定下來。這個人,是要陪自己過一輩子的。所以……所以,偶爾在他面前丢個臉,說個實話,也是無妨的。梁九功那邊,卻并不好過。實際上,從康熙四十八年起,康熙的手就不怎麼利索,奏折上的朱批有時候落筆無力,歪歪扭扭,以緻于不得不找人代筆。代筆之人,少看少說少問,非嘴巴嚴實之人不能勝任,康熙看中張廷玉的低調沉默,便找了他來。然而今日,卻未免有些蹊跷。梁九功伺候在旁,沒有帝王之令,自然不能離開,他看着康熙在禦案上寫了一半的東西,思索片刻,終是歎息一聲,棄了筆,讓他召來張廷玉。梁九功心中疑惑,卻不敢耽擱,急急忙忙出去傳令,張廷玉兩年來幫帝王草拟诏令甚至代筆朱批,早已習慣,可見了這麼匆忙的陣仗,仍舊忍不住低聲詢問。“梁公公,這是……?”梁九功站在門口,搖搖頭,聲音低沉而急促:“張大人就别問了。”裡頭傳來康熙的聲音:“可是張廷玉來了?”張廷玉不敢耽擱,忙道:“臣在。”“進來吧。”梁九功守在門口,看着張廷玉入内,又關上門,親自守在外面,胸口微微起伏,禁不住暗自心驚。清朝确立統治之後,鑒于前朝重用宦官,導緻閹奴幹政的種種混亂,便限制太監習字,且将宦官歸于内務府敬事房管轄,嚴禁太監幹預朝政,所以梁九功雖然算得上康熙跟前的紅人,但說到底,也不過是一個太監。先帝順治爺時,曾寵幸太監吳良輔,順治十五年,吳良輔與官員勾結涉賄,因先帝庇護而未獲罪,結果新帝登基,立時以變易祖宗制度之罪被處死。梁九功一直記得這樁宮闱變故,是以将吳良輔的下場牢牢記在心裡,縱然那些王公大臣對他禮遇三分,他也絲毫不敢僭越自己的本分。隻是現在,他卻不得不為自己打算起來。他雖目不識丁,僅僅能讀出自己的名字,但在康熙左右多年,就算是猜,也能零零碎碎認得出一些字的輪廓意思,便如剛才,康熙親自提筆寫下的幾個字,他認得的就有“子孫”、“皇子”等。這些字,并不罕見,平日奏折裡間或也有出現,隻是結合近日帝王的身體狀況,神色舉止,又接二連三召見廉郡王,張廷玉密見,卻不得不令人浮想聯翩。梁九功捺下心頭洶湧,幾不可聞地喘了口氣。有時候知道得越多,性命就越是堪憂。本朝有殉葬的傳統,而他這般的随身近侍,看到太多秘密,屆時新皇登基,如何還容得下他?思及此,梁九功生生打了個寒噤,頓時手腳冰涼。西暖閣内,張廷玉跪了半晌,發現帝王并沒有喊他起身,也沒有其他聲音,禁不住微微擡頭窺了一眼,發現康熙正歪在榻上,神色忡怔,又帶了一絲茫然,渾然不複年輕時的精明幹練,如果不是身上那身龍袍,看上去就像一個上了年紀的尋常老人。皇上還是老了。張廷玉暗暗歎息,他想起當年自己剛中進士,入直南書房,皇帝帶着笑意問道,這就是張家的千裡駒嗎,你父親是朕的肱骨之臣,你可要青出于藍。一晃眼,就是十一年,自己将銳氣漸漸磨平,帝王也到了耳順之年。一炷香時間過去,縱是張廷玉這樣的好耐性,也忍不住出聲輕喚:“皇上?”康熙沒有反應,他擡起頭來,這才發現帝王托着腮,雙目微閉,似乎睡覺了。張廷玉無法,隻好又喚了幾聲,康熙眼皮一動,睜開眼,坐直身體,看向他。“衡臣來了啊,起來吧。”“謝皇上。”張廷玉起身,見他神思不屬的模樣,忽然想起家中老父去世前,也總是時醒時睡。“朕近來時時夢見從前的事兒,”康熙歎了口氣,“昨夜還見着了你父親張英,那模樣年輕得很,朕差點都不認得了,最後還跟他下了盤棋……”張廷玉聽得心驚,忙道:“皇上,先父地下有靈,必也不願見您為了他如此費心勞神,還請陛下保重龍體!”康熙搖搖頭,沒有接他的話。“朕身邊的人,太皇太後,太後她們,一個個都走了,連康熙朝的老臣們,也沒剩下幾個了……”張廷玉聽他感慨,張了張口,卻不知能說什麼,隻好一徑沉默着傾聽。隻怕帝王心裡,不僅僅在緬懷那些已經不在人世的老人,也是想起自己那段意氣風發的峥嵘歲月。康熙說了幾句,聲音也沉寂下來,怅然地望着窗外,半晌,穿靴下榻,走了幾步。“你來幫朕,拟一份诏書吧。”“是。”張廷玉走至案前,磨墨提筆,靜待康熙開口。“從來帝王之治天下,未嘗不以敬天法祖為首務,敬天法祖之實在柔遠能迩、休養蒼生,”康熙頓了頓,一邊措辭,一邊道:“……今朕年屆七旬,在位六十一年,實賴天地宗社之默佑,非朕涼德之所至也。”這是遺诏!張廷玉筆尖一顫,差點在紙上留下墨迹瑕疵,所幸十數年曆練閱曆,仍能讓他勉強穩下心,凝神去聽康熙的聲音。“曆觀史冊,自黃帝甲子迄今四千三百五十餘年共三百一帝,如朕在位之久者甚少。”帝王的語氣帶上了一絲驕傲。他确實可以引以為傲,縱觀史冊,也隻有漢武帝劉徹在位五十四年,連前朝在位時間最長的萬曆帝,也不過四十八年而已。“今朕年屆耳順,富有四海,子孫百五十餘人,天下安樂,朕之福亦雲厚矣,即或有不虞心亦泰然……”聲音夏然而止,張廷玉頓筆,擡首望向康熙。卻見帝王又走了幾步,長歎一聲,半晌,擺手道:“燒了。”言語之間,神情蕭索,意興闌珊。張廷玉一怔,回過神,忙将寫了一半的東西放在燭火上焚毀。“罷了,你先退下吧。”“嗻。”他小心翼翼道,正想退出去,卻聽見康熙道:“今日之事,若傳他人之耳,就不要怪朕不念情份了。”語調冷然,隐隐帶着殺意。張廷玉心頭微顫,忙跪下道:“臣知曉。”見康熙沒再發話,這才起身離去。跨出門檻之際,他忍不住擡頭往康熙的方向瞧去,隻見帝王依舊站在那裡,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麼。夜變康熙五十年七月,撫遠大将軍胤祯率軍移師甘州,意欲直搗伊犁,一舉剿滅策妄阿拉布坦,中途路遇小股叛軍,皆都一一鏟除,但此時長途跋涉的弊端開始顯露出來,大軍浩浩蕩蕩,人數達十數萬之多,每日所用糧草軍饷也耗費頗巨,後方很快就出現糧草無以為繼的情狀,加上策妄阿拉布坦狡猾之極,東躲西藏,幾個月過去,連老巢的影子都沒見着。十四無法,隻得密奏康熙,言道軍務重大,暫停進剿,并請求回京叙職。梁九功站得久了,忍不住将身體往右邊微微一傾,好讓左腿歇上一歇。但在外人看來,他仍是微垂着頭一動不動,一副恭謹不語的模樣,數十年如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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