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人話音落了沒有多久,張安世便走了進來,眼中大有不悅之色。見到劉病已,他端端正正施了禮,接着就一言不發揣手立在了一旁。劉病已見狀揮手屏退了宮人,道:“何事讓将軍如此心焦?不妨說來與朕聽聽。”張安世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張彭祖,冷道:“朝堂之事怎可說與閑人聽,還請陛下換個方便說話的地方。”張彭祖的臉色白了三分,劉病已看了他一眼,笑道:“将軍說笑了。彭祖乃禦封的關内侯,又是将軍的親生子,令兄故掖庭令張賀的繼子,于情于理都不是外人。”張安世冷冷瞪了張彭祖一眼,轉頭對劉病已拱手道:“小兒不過是幼年時幸得與陛下同席研書,無功無德,得封關内侯已是大幸,現在臣聽聞陛下有意加封小兒侯位,臣甚惶恐。榮寵過盛,于張家于陛下都不是好事,還請陛下收回成命。”劉病已聽他說完,臉上仍是不氣不惱的樣子,說道:“朕欲指封彭祖為陽都侯不假,但此舉并非為将軍,隻因故掖庭令張賀于朕有恩,《詩》中有雲,‘無言不仇,無德不報’,張賀已故,朕以為由彭祖來繼此侯位并無不妥。”
劉病已這一番話說得堂堂正正,張安世一時說不出什麼反駁的話來,隻得垂手稱是。張彭祖在一旁站着,總覺橫豎都有些多餘,正想施禮告退,張安世卻忽然攔住了他,轉身對劉病已說道:“臣還有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劉病已道:“将軍既然都已經說了此話,直說便是。”張安世道:“臣知陛下與小兒自幼一同長大,感情深厚,隻是君臣有别……出入同乘,到底還是有些不妥。”劉病已笑道:“原來是為這事,還請将軍放心,朕與彭祖自有分寸。”張安世卻仍不依不饒,道:“陛下寬仁念舊,自知分寸。隻是我這逆子……臣近日偶聞逆子與陛下以名諱相稱,此舉實在太過僭越,有違禮制。”縱使劉病已脾氣再好,此刻也有些不悅,他冷冷道:“一個名字而已,叫了就叫了。況且朕去年就下诏,為方便百姓避諱改名為詢。彭祖自幼就叫慣了病已,朕也聽慣了,又犯着誰的諱呢。”張安世臉上雖仍有猶疑之色,但到了此刻也自知多說無益,隻得輕輕歎了口氣,施禮退下了。
張彭祖看着張安世走出門外,神情複雜。劉病已見狀,伸手按了按他的肩說道:“将軍說這些話也不過是擔心你我失了分寸,外面又人多嘴雜。你素來謹慎,行無所虧,封侯之事是我自作主張,你不必多想。”
張彭祖不回答,轉而辭别道:“我還是該回去了。”
劉病已皺眉道:“怎麼不再多留一會兒,你真怕了外面的閑話?”
張彭祖搖搖頭,道:“霸兒他娘最近犯了癔症,我得回去看着她。”
劉病已不說話,張彭祖知道這是默認了的意思。他擡腿往門口走了幾步,又覺得心中壓着那團沉沉郁氣實在是堵得難受,思慮再三,他終于鼓起勇氣,轉頭問了一句:“病已,你可曾想過後世會如何評價你我?”
劉病已看張彭祖神情,猜他定是想起了曆代那些佞臣身後所受的非議,歎道:“你隻需知道你非佞寵,我也非昏君。你我隻要問心無愧,又管後世之人如何評說呢。”
張彭祖慘然一笑,喃喃道:“可是人活于世,又有幾個能真的問心無愧呢。”
劉病已愣在了原地。從登上皇位那天起,他便時時自省,立誓要做個真正的賢君。他平霍氏,修吏法,安萬民,自問所下的每一道诏書、所做的每一個決定都堂堂正正,無愧于天地,不違于禮法。然而此刻他卻忽然沒來由地想到了許多人:因霍氏謀反被他廢黜冷宮的霍皇後;被他提上皇後之位卻從此閑置後宮的王婕妤;甚至還有彭祖那位他從未曾謀面的小妻。他仍認為自己所行無愧于天地禮法,可是當他想起那一張張或熟悉或模糊的面孔時,他還是會感覺胸口好似漫過一陣無邊無際的愁霧,解不散,化不開。
等到劉病已回過神時,張彭祖已經走遠了,他所能看到的隻有内殿外一片茫茫雪地,以及雪中的一點黑影。
也許他們每一個人都是被縛于塵世的雪花。
9
元康五年春正月,祥瑞異象頻現。先有神鳥奇獸現于郡國,又有神爵翔集于世。天子以為奇,于三月改元為神爵,大犒天下。
夏五月,遣後将軍趙充國、強弩将軍許延壽出擊西羌,于神爵二年夏大敗羌虜,斬其首惡大豪楊玉、酋非首。秋,匈奴日逐王先賢撣将人衆萬餘來降。設西域都護。
至此,匈奴歸降大漢,結束百年紛争。
神爵三年春,天下清明,百姓安居,天子建樂遊苑。
時光如梭,春去東來,未央宮屋檐下的鳥兒又來來往往換了幾波。距離那個懵懂無知的十八歲少年初登大殿已經過去了整整十五年。
這一日,劉病已正在殿中翻閱剛剛呈上來的奏書,這幾日他的心情一直都不錯,匈奴既降,外患已平,政通人和,前幾月郡國又送來幾車朝奉,裡面有一隻漂亮的白鳥,他怎麼看怎麼喜愛,盤算着等到樂遊苑修好之後一定要送去養起來。正漫無邊際想着,忽然一宮人慌慌張張跑進來,口中呼道“陽都侯薨了”。劉病已起初沒有反應過來,直到那宮人前言不搭後語地跪在地上說了半天,他才懵懵懂懂将陽都侯薨這幾個字與張彭祖聯系起來。
陽都侯。陽都侯。他親口封的陽都侯。他親口為彭祖封的陽都侯。
陽都侯薨了。
張彭祖死了。
劉病已隻覺得喉口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就像是忽然被人給一把推入了深淵,五髒六腑都扭在了一起,他愣了半天,接着終于聽到自己問了一句:“怎麼回事?”
“是……是被小妻毒殺,原因不明……”那宮人顫顫巍巍道。
劉病已點了點頭,将手中拿着的竹簡置于案上,站起身踱了兩步,重新拾起竹簡。半晌,他開口問道:“犯人呢?”
“收……收押了,擇日問罪。”那宮人道。
劉病已嗯了一聲,他知道此時此刻他應該說更多的話,那些“治罪從嚴,徹查不怠”之類的重話,那些能夠彰顯他與彭祖感情深厚的戲碼,可真正到了這一刻,他卻覺得什麼都太淺了。太淺了。
當一個占據了你大半人生的人被硬生生從你記憶中剜去時,這世上又怎麼可能有語言能夠形容這樣的痛楚。
劉病已執着竹簡站在原地,直到那宮人喚了幾次陛下,他才恍惚意識到那宮人似乎是在問他什麼問題。
“……陽都侯已薨,但其膝下尚餘一子張霸,乃陽都侯小妻所生,雖非嫡子,按禮制仍可承襲爵位……”
“國除。”劉病已斷然道。
那宮人不敢置信地看着劉病已,以為是自己沒有解釋明白,于是又重複道:“陛下,張霸乃故陽都哀侯張賀的孤孫,陽都侯生前既承襲陽都哀侯的爵位,按禮制張霸理應……”
劉病已靜靜站着,隻覺得頭疼得厲害,就好像四周所有的空氣都向他湧來,壓得他喘不過氣。那宮人卻仍在說,禮制,爵位,承襲,後事。就好像身為天子生來就該理所當然接受這件事情,就好像他與彭祖相識相知的二十七年歲月不過是輕描淡寫的一筆。劉病已聽了再聽,忍了又忍,終于将手中的竹簡往桌上一摔,冷冷道:“朕說的還不夠清楚嗎。隻要朕還活着一日,我大漢便不會再有陽都侯。”
這句話說得并不大聲,但一字一句都說得清清楚楚,在空曠大殿裡撞得來回作響。那宮人連大氣都不敢喘,他入宮幾年,從來隻見過聖上溫和笑着的模樣,連他闆起臉的樣子都很少見,更别說像這樣發怒的時刻了。他正在心裡翻來覆去想着該如何躲過這一回,劉病已卻忽然像是厭倦了似的,朝他一揮手,沉沉歎道:“……算了,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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