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水上燈辭了這幾天的演出,叫了車,直奔黃梅五祖寺。天下起了雨,一路泥濘。到縣城時,天已經黑透。縣上人說,太晚了,沒辦法上山。必須明天才行,便隻好找了客店住下。次日天不亮,水上燈就醒來。她翻來覆去睡不着。見到陳仁厚,她該說什麼?她朝思暮想,天天盼他回來,什麼樣的結果她都想過了,雖然有些不敢面對,但也畢竟設想過種種可能。惟獨不曾想到這條路。他若出家當了和尚,她一生從此又将如何?水上燈心亂如麻。天剛亮,在小攤上吃了一碗面,便登車出發。行至兩個多小時,颠簸得頭皮發麻,方到東山腳下。五祖寺的一天門緊靠着狹小的路邊,路邊野草叢生,雜樹交錯。汽車無法上去,水上燈便棄車徒步而行。一條漫長的青石闆路,步步向上。迎面不時有樵夫從山上下來。見水上燈異樣裝束,便紛然用當地話問,上山還願?水上燈便說,是呀。步行了多久,水上燈也不知道,在她心裡已經是許久了。一米寬的山道,仿佛通着天。路間不時有四方塔擋道。當水上燈終于看到了寺廟的屋頂,已近中午。當山澗上的花橋蓦然出現在她眼前的時候,寺院已經近在眼邊了。雖然有東山四周濃密的綠樹環繞,但寺院的黃牆黑頂依然從樹葉的縫隙中穿射而來。水上燈心中激蕩,仿佛此去是她人生中的一個重大約會,她要見一生中唯一想見的一個人。但當她正欲過花橋的廊門,卻突然看到上面寫着三個大字:放下着!這三個字令水上燈心驚。恰像有人在對着她的耳朵大聲叫喊:放下着!而這聲音傳達到山間,所有的山樹岩石,都發出相同的回音:放下着!放下着!放下着!水上燈的心咚咚地跳動,一種莫名的恐懼突然襲來。她想,我要放下什麼?什麼東西是我必須放下的?陳仁厚出來時,灰袍加身,頭已剃度,眼睛除去深深的憂傷,還透着他滿心的萎靡。一瞬間,水上燈不敢相認。曾經那個英氣勃勃的陳仁厚,那個出生入死持槍殺了多少漢奸的陳仁厚,那個對她百依百順呵護有加的陳仁厚,那個在溫暖的床上摟着她要給她一生幸福的陳仁厚,便是眼前這樣的一個灰頭土臉、無精打采的和尚。本以為自己會撲到他身上大哭一場的水上燈,突然沒有了半點的欲望。她知道,一切的夢想,都已成枉然。她甚至想伸出手,打他一個巴掌,告訴他,你是不是應該醒來?橋這邊的字,寫着的是“放下着”,而過了橋,那邊呢?是“莫錯過”。陳仁厚說,你來這裡做什麼?水上燈看到了他眼裡的淚光,看到了他内心的顫抖。于是說,你在發抖,你在哭?陳仁厚說,不管我怎麼樣了,我不會跟你下山。我知你一直在報複,現在你的報複已經結束了吧?水家也沒有什麼可讓你再報複的。你是不是可以滿足了?水上燈的心亦顫抖起來。陳仁厚從來沒有用這樣的語氣跟她說過話,她知道,他愛着她但同時也恨着她。水上燈說,我不作解釋,我隻想給你講一個故事。講完了我就走。你當你的和尚,我做我的戲子,從此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山上有一處通天路,過了通天路,便有舍身崖。在崖上能看到周圍開闊的田野。那麼青綠那麼秀美,人們在此舍身時,縱是在如此景色面前,也依舊斷然而去。水上燈想,現在她明白那些舍身者的心情。便是坐在這崖頭,水上燈将菊媽告訴她的那個故事,從頭至尾地複述了一遍。水上燈說,你知道嗎?那天在大水裡你遇到了我。我為什麼坐在水裡不想動。因為我姆媽在那個時候告訴我,她不是我的母親,她從來沒有愛過我。她以後再也不想見到我。而我的父親也不是我的父親。在塔樓你看到我是怎樣哭的。我不是哭我的父母,而是哭我自己。因我是被親爹親娘抛棄的人。我的親娘就是李翠,她曾經被水家逼着把自己一個月的女兒送出家門,這個故事你早就知道。那個嬰兒就是我。面對這樣的故事,陳仁厚呆若木雞。水上燈繼續道,現在你清楚了?你的舅舅水成旺是我的父親,你的翠姨是我母親。你的表哥水文水武是我的親哥哥。而你,是我的親表哥。水家把我當成妖怪,抛我在外,讓我受盡人世折磨。你不是一直說我報複心太重嗎?你也知道我曾經經曆過怎樣的生活。現在你明白我為什麼要報複他們了吧?陳仁厚喃喃道,怎麼會這樣?怎麼會是這樣呢?水上燈說,生活于我,就是這樣。如果我沒有報複的信念支撐着,或許我早已放棄這個世界。因為這地方,沒有什麼可讓我留戀。但是,我有了信念,我就不同。我活着是為了想看到他們比我活得更差,或者幹脆讓他們死去。現在我的目的已經達到,可是我的心卻痛得更加厲害。因為這世上沒有一個人能夠懂我。原來還有你,現在連你也不懂了。陳仁厚終于平靜了自己。陳仁厚說,我懂了。我一直都懂你。隻是,我不能原諒自己。畢竟水文因我而死,水家因我而亡。水家于我有恩,我對水家有罪。非但如此,與我同去刺殺叛徒的兩個弟兄,也都在那次行動中被抓,他們同水文一起被砍了頭。他們是陪我去的,卻隻有我,尚苟活在人世。我沒有辦法面對自己。水上燈說,有罪的人是我。是我對日本人說了謊。我要在兩個人中間選一個。一個是我愛的人,一個是我恨的人。沒有任何餘地,我隻能留下我愛的那個。我不知道這份愛是能殺人的。也不知道這個愛會讓一個家破碎成零。這個罪人是我,而不是你。陳仁厚說,可最終你是為了我。因為我是你愛的那個人。因為我,别人當了替死鬼。而這個人卻是我的表哥,我于心何忍。水上燈說,換了你,你又如何選擇?比方在你愛的水滴和另一個人之間,有一個可能會死,你怎麼選?陳仁厚沒有說話。其實他不知道說什麼才對。因為他知道,換了他,也會舍命保護自己所愛的那個人。在那樣的時候。其實沒得選擇。想來這個決定者,就是命運。水上燈站了起來,望着崖下蔥茏一片的原野,說少年的時候,支撐我的是報仇,我心裡有的隻是恨。後來,幹爹和萬叔對我的好,讓我的仇恨少了許多,再後來,有了你,你比他們更知我,刻意地不讓我去恨,到最後,支撐我的,甚至不再是恨,而是你的愛。一直以來,你就是我唯一的親人。現在,連這個親人也離我而去,這根支撐沒有了。沒有了它,我真的很想跳下這座舍身崖。陳仁厚吓了一跳,他失聲叫了起來,不要!這個愛還在這裡,隻是……隻是……水上燈望着他,帶着無盡的苦痛,淡淡笑了笑,說你放心,我不會跳的。因為我沒有了你這份愛,但有其他。林上花跟我說過,如果想死的時候,就設法給自己找一個必須活下去的理由。她現在是我活下去的理由。離開了我,她殘廢在身,無法獨活。所以,我要活着,盡一份朋友之責。下山的時候,水上燈走的是來時的山路。陳仁厚沒有跟出來。再過花橋,先落眼中的是“莫錯過”,走過橋去,卻才是“放下着”。水上燈想,我這一生,已錯過了什麼?又放下了什麼?錯,已是萬箭穿心;放,也是肝腸寸斷。以後的日子,又該怎麼過才好呢?這個人已經融進了她的生命裡,沒有他,她該怎麼活呢? 四已是五月,空氣本應該發熱。卻不料陡地一場倒春寒,讓漢口氣溫幾近冬天寒冷。物價漲得飛快。軍糧征購,不過一斤五十元,而百姓購糧,卻已漲到三百元一斤了。大别山裡軍事沖突愈來愈烈,土地荒蕪,農舍已十之八九成為廢墟。鄉民們便成批擁進城裡。奸商與接收大員勾結一起發财。收來的敵僞物質,堆放倉庫,有一天,居然發現倉庫的牆垣下有幾個大洞,大半的物質,都由這些大洞被人盜走。警察追查了一番,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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