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很冷,闆皮的屋子,擋不住嚴寒。牆上糊着報紙,但一些細縫已經被擠進闆皮的風刺割了開來。隻有上身可動的林上花坐在火籠裡。這是一個用木頭做成的四方木籠,林上花坐在裡面,而火盆便放在她的剩餘的腿下。水上燈走過去。林上花說,水兒我其實很少看到你哭,你怎麼了?水上燈說,我也不曉得怎麼了?林上花說,我知道你哭什麼,因為陳仁厚一直沒有回來是不是?被林上花點破,水上燈眼淚便又嘩嘩地往外流。林上花說,要說比你更應該哭的人是我。你的男人沒回來,但以後還會回來。如果永不回來你還可以有新的男人。而我呢?腿沒了,就永遠沒了,它再也不會回來。也沒有新的可以長出來。我成天像個傻瓜一樣呆在家裡,你說,我是不是更該哭?水上燈想,說得也是。林上花說,但是我不哭。因為我有一個不哭的理由。過年了,我老娘在,我不能讓她看到我哭,就過不好年。水兒,給你一個經驗,但凡想哭或想死的時候,給自己找一個不哭以及不死的理由。我媽是我不哭的理由。而我,就是你不哭的理由。水上燈望着林上花,無話可說。她想,可不是?比她更有理由痛哭的人,是林上花。才二十幾歲,就隻能這樣活着,那樣的痛苦又是何等沉重。晚上,水上燈就歇在了林上花家。她自己那邊太清冷,雖然她已經一個人度過了許多清冷的年夜,可是現在,她生活已回到繁華和熱鬧之中,突然再讓她清冷,她已無法承受。兩個人并頭躺在床上,回憶起戲班裡的事。想起了周上尚,林上花說,其實我那時候好喜歡周上尚,可是他卻正眼都不看我一下。水上燈說,幸虧他沒看上你,不然你現在就活守寡了。林上花便笑,說那也得嫁了他才會活守寡呀,而我肯定不等到出嫁,就不會要他了。說完兩人一起笑,笑時又為周上尚的早逝歎息不已。水上燈說,說來周上尚還是我的救命恩人,沒有跟他的那個賭,餘天嘯就不會記得我,不記得我,也就不會救我,那我也早就死在皂市了。有時候,命運不過是一念之間的事。林上花問起了陳仁厚。水上燈便向她講述他們當年的逃難。講着講着,想起陳仁厚充滿溫暖的愛意,水上燈幾次停頓,嗓子哽咽,又強行将眼淚壓了回去。夜很深了,新年的鐘聲已經響過,外面還有炮仗在鳴。林上花說,不過我要勸你一下,你得對陳仁厚死了心才是。他不露面的原因,一是他死了,如果這樣,你也得認。二是他還活着,可是你現在這樣出名,他隻要在世,必定曉得你在漢口。既然曉得了,卻不來見,必定也是不想見你。如果愛你,怎麼會不想見你?除非已經不愛了。三是他像我這樣,成了殘廢,不想拖累你。如果真是這樣,說明他愛你愛得深,你也不可能找到他,就算找到了,他也斷斷不肯再娶你的。因為他知道自己多麼不配。水上燈說,你這個烏鴉嘴,不準這麼說。第一他肯定沒有死,第二他不會不愛我,第三他絕對不會殘廢。不會的。林上花說,那他為什麼不回來?水上燈回答不了。這是她心裡的最痛。她也不敢回答。這個年三十便是在兩個女人的感傷中過去的。春天終于在人們的企盼中到來。漢劇雖然比之以前名角雲集的年代,蕭條了許多,但到底還是有水上燈幾個名角撐着。一千人出台亮相,也有模有樣。戲迷們慢慢又回到戲院。說起名頭,漢口幾個大角裡,水上燈的名頭雖不是最響的,但卻最有人緣。她是餘天嘯的幹女,玫瑰紅的姨侄,跟萬江亭又是帶着親故,并且還是黃小合和徐江蓮帶出的弟子,這縱橫交錯的幾條線,令漢口再大的牌子也要照顧水上燈幾分。所以,不管水上燈在哪裡搭戲,總是配最好的琴師派最好的搭檔。這使得水上燈的戲路越演越寬。一天,水上燈在天聲戲院演完,正摘下頭飾,未及更衣,忽有一花童送來一把鮮花。水上燈蓦然跳起來,問是何人所送。花童說,是一個戲迷讓送的。水上燈說,他在哪裡?花童說,他就坐在戲院最後一排。水上燈不管不顧地奔了過去。卻見是一個少年。十五六歲模樣,坐在那裡。望着奔來的水上燈,露一臉驚喜的笑容。水上燈正失望,突然發現那笑容十分熟悉,心驚了一下。上前打問,這花是你送的?少年說,是。水上燈說,你叫什麼?少年說,我叫水一安。水上燈失聲叫道,你爸爸是水文?少年說,是呀。我知道你們認識。我十歲過生日時,見過你。你到我家演戲,從那時候起,我就是你的戲迷。水上燈突然間覺得跟眶潮濕。她說,孩子,你現在過得怎麼樣?水一安說,我爸死後,我就辍學了。跟着姆媽住在舅舅家。舅舅抽鴉片,把家也抽敗了,所以,姆媽現在去小學教書,我在基督榮光堂幫忙打雜跑腿。姆媽讓我去上學,我不想去。水上燈望着他,心裡突有百感交集。她說,孩子,你不忙回去,等我一下。晚上我們一起宵夜。水一安驚喜交加,說我可以嗎?我有資格嗎?水上燈說,你有。你有的。水上燈将水一安帶到邦可西餐廳,為他點了蛋糕和水果。水一安突然說,以前爸爸帶我來過這裡。水上燈說,我知道,我想他一定會帶你來這裡的。水一安說,我可以叫你水上燈姑姑嗎?水上燈怔了怔,說為什麼這麼叫?水一安說,爸爸死後,我從他的衣服口袋裡找到一張紙條,上面寫着,一安,想哭的時候就去聽水上燈姑姑唱戲。爸爸什麼都沒有寫,就隻這一句。水上燈愣住,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她想,難道他死之前知道我是誰了?水一安說,我沒把紙條給姆媽看,我怕姆媽生氣。因為姆媽知道爸爸喜歡你,她很不高興。水上燈笑了笑,說其實有些誤會。水一安說,可是,你愛過我爸爸嗎?水上燈一時無法回答。當初,她是多麼仇恨水家,多麼讨厭水文,多麼巴不得水家徹底完蛋。而當這一切,變成真的,她心裡又是多麼難過,多麼惶恐,多麼内疚。當年所有的仇恨之心報複之意,都随着人死随着時間随着心境,反成了悔恨。這悔恨有如陰影,一直籠罩在她的心間。這些,她都隻能永藏心底。她不想傷了孩子,甚至最終也傷了自己。水上燈想了想說,在我心裡,他就是一個哥哥的形象。你爸爸也是拿我當小妹妹一樣喜歡。沒有别的。水一安笑了,說那就好,姆媽也可以釋懷了。不然她老是抱怨爸爸,我也很心煩。水上燈說,說說你的事。我記得你剛才說你不想上學了?水一安說,家裡現在跟以前不一樣了。我還有個弟弟在上小學。姆媽很辛苦,白天要工作,晚上還要做家務,連衣服都是自己洗。她把首飾都賣了,養家還不夠。以前她從來都沒有這樣辛苦過。我不想姆媽太累,爺爺死的時候,爸爸也不過十六歲,他是辍學出來支撐了一個大家。我也要像爸爸那樣。我要把水家撐起來。水上燈說,可你跟你爸爸不一樣。你爺爺當年留下了家産,可以讓你爸爸接管。家裡有許多幫手,你爸爸在你爺爺的庇護下,可以讓家人過得很舒服。而現在,水家什麼都沒有,你靠自己的這點力量,依然不夠養家。水一安說,但至少不讓姆媽那麼操勞呀。水上燈說,但她為你操的心就會更多。而且她會覺得誤了你的前程,會一輩子不開心。俗話說,長疼不如短疼。你現在再怎麼做,日子還是苦巴巴的,但你如果讀了書,上了大學,找一個好的工作,你姆媽和你弟弟就都能跟你過上好日子,将來弟弟上學也有條件,你說呢?水一安說,這樣可以嗎?水上燈說,你剛才不是叫我姑姑嗎?你就聽我的,不會錯。學費上如果有困難,我可以幫你。不過,這事不要跟你姆媽講。水一安沉思半天,方說,好的。我聽姑姑的。不過學費我自己會想辦法,我爸爸說過,自己的事自己解決。水上燈笑了,說這點你也真的很像你爸爸。好,往後想看我的戲,就直接上後台來找我。水一安眉開眼笑道,太好了。我十歲就崇拜你。姆媽罵我說我是你的走狗。我說我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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