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郎神是漢劇的祖師爺,但凡弟子入門,一律要跪拜。這是規矩。拜過祖師爺,水滴方見班主周元坤手上拿着木條走到了她的跟前。水滴說,這個?女孩說,莫怕。就打二十大闆,打過才算正式弟子。打的時候,班主念什麼,你就照着念。也不是特别疼。快跪下。水滴雙腿一屈,便跪了下來。周元坤揚起木闆條,照着水滴的屁股就打。打過一闆,方說,十條十款共二十句。第一條,不能忘師敗道。水滴先前渾身緊張,但挨下一闆,倒松弛下來,覺得自己還能承受。于是忙跟着念道,第一條,不能忘師敗道。科班的入門是不輕松的。這是每一個入門弟子皮肉上必須挨過的二十大闆。二十條班規班法,隻要身在梨園,必須牢記到死。忘記一條,便得受罰。而違規者懲罰更嚴厲。重者謂之除六根,即折斷肋骨,輕者謂之開公堂,即當衆打屁股或是敬神罰跪。曾有弟子,因為違規,把命都罰丢了。打完入門闆,周元坤說,你現已是梨園漢劇上字科班正式學徒。有一句話你得牢記,不打不成材。打你就是給你飯碗。說罷他将手上木闆條朝院心一擲,然後揚長而去。周班主下手雖則不重,但二十大闆打下來,以水滴弱小纖細的骨架,承受起來依然吃力。水滴覺得渾身上下火辣辣痛。先前叫她跪下的女孩攙她進屋,扒下她的衣褲,替她在紅腫處抹上紅花油。水滴知道了她的藝名叫林上花。林上花告訴水滴,今晚必須把班規班法背熟。如果明天黃老師考問,回答不出,也是要受罰的。黃老師下手比班主要重,挨一闆起碼要痛一個禮拜。水滴便忍着痛,趴在一張窄窄的床上,大聲地背誦“十條十款”的班規班法。十條是:第一條,不能忘師敗道;第二條,不能在班思班;第三條,不能背班私逃;第四條,不能成群結黨;第五條,不能坐班拆底;第六條,不能臨場推诿;第七條,不能見場不救;第八條,不能奸淫邪道;第九條,不能冒犯公堂;第十條,不能偷盜拐騙。水滴對十條還能理解,但背十款時,便覺得好多事弄不明白。幾乎每背一款,她都要問林上花為什麼。一,不許說夢字。林上花說,因為與祖師優孟名字沖撞,是犯上,所以不許說。二,不許說傘字。林上花說,因為傘為雨蓋,說傘就等于說“散班”。三,不許喚狗。林上花說,喚狗就會死人。四,不許跳台。林上花說,跳台就是跳罵衆人。五,不許敲堂鼓。林上花說,敲堂鼓是打鬧公堂的信号。六,不許打破面相。林上花說,打破面相就絕戲子的飯碗,是犯衆的事。七,不許坐九龍口。林上花說,九龍口是打鼓佬的椅子,傳說唐朝天子坐過,其他戲子絕對不可以再坐。八,不許亂扔石頭。林上花說,扔石頭是打遠場,是斷絕戲路,所以不準扔。九,不許打呵夥。林上花說,打呵夥一般都是抓班子的信号,犯衆。十,不許亂坐衣箱。林上花說,各行當能坐什麼衣箱,都有規矩,要不就會亂套。比方大衣箱隻有女行中的四旦八貼跷旦老旦可坐,二衣箱就隻能一末三生六外七小可坐,二淨十雜行就隻能坐盔箱,武行上下手還有龍套坐雜碎箱。見水滴聽得發傻,林上花又說,班裡規矩還有好多。台上台下,台前台後,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全有講究,你得自己慢慢去揣摩。水滴将十條十款背得滾瓜爛熟時,天剛擦黑。晚飯還沒吃,突然黃小合着人叫她。水滴一拐一瘸地走到黃小合跟前。黃小合說,你爸爸來了,他要給你送點衣物。我諒你是第一天來班裡,所以,許你見他一面。往後探班也得有規矩。水滴說,是。楊二堂拎着一個小包,站在大門的栅欄外。見到水滴,小包還沒遞出手,便已淚眼婆娑。楊二堂說,水滴,爸爸沒出息,讓你賣身當戲子。水滴說,爸,我當戲子,但沒賣身。楊二堂說,那不都一樣?戲子苦哇。水滴,往後你就曉得了。水滴說,爸爸你并沒當戲子,難道不苦?楊二堂便嗫嚅道,有你和你姆媽在家,我不苦,一點也不苦。水滴說,爸,我當我從來就沒有姆媽,我就隻有爸。爸,你回去吧,往後别來看我。等我出科了,紅了,我接你去過好日子。爸爸你要好好的,等我紅。楊二堂依然嗫嚅着說,我等。我曉得你一定會紅。楊二堂在水滴的目光下離開。因為拉車的日子太長,他佝着腰,走路的姿式都仿佛在拉糞車。水滴一直望着他的背影消失。水滴想,我知道你不是我親爸爸,但今生今世我要孝敬你,不過我不能像你這樣沒用。三水上燈的生涯就此開始。學藝的日子沒有開場白。第二天清早,天沒亮,窗外響起老師的堂闆。整屋裡立即慌亂成一片。水上燈一骨碌坐起,腦子一時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林上花低聲而急促地說,快,起來練功。晚了要挨罰。水上燈立即跳下床,三幾下穿好衣褲,拔腿便往院子裡跑。黃小合叉着雙腿,手執藤條鞭闆着面孔站在院中。水上燈到位時院裡隻站了幾個人。黃小合瞥她一眼,用藤條鞭朝一個方向指了一下,未言一句。水上燈松了一口氣,忙站到黃小合所指方向。學員遲到的有三人,一女二男。黃小合并不多問,他用藤條鞭朝院牆邊一指,兩個男生便自覺走去,屈腿跪下。樹下有一張小桌子,桌旁有兩張木靠背的椅子。黃小合走過去,順右手抄起一張小桌,順左手抓起一把木椅,看都不看便朝兩個男生抛去。兩個男生于慌張中一人伸手接桌,一人伸手接椅,也沒多問,便各各将之頂在了自己頭上。水上燈低聲問林上花,他們要頂多久?林上花說,一個鐘點。水上燈心裡便“咚”了一下。黃小合用藤鞭指着頂桌子的英俊小生,大聲說,周上尚,你有今天的功夫,難道是遲到換來的?石上泉,憑你這樣,出科後你能做什麼?跑一輩子龍套?遲到的女生雙腿已經在打顫。黃小合走過去說,就算你今天是頭一次遲到,天可諒你,但我不可諒。有第一次,就必然有第二次。手!女生畏畏縮縮地伸出手來,眼淚汪汪地望着黃小合,仿佛乞諒。黃小合迅疾地一鞭刷在其手掌上。女生不禁尖聲“呀!”了一嗓。黃小合說,本隻想教訓你三鞭,你既是一鞭能打出好嗓音,就加你三鞭。女生便再不敢出聲,咬緊着牙關任黃小合鞭打。打完歸隊時,雙手都不敢朝下垂放,眼眶裡包着淚水,似乎也不敢流下來。林上花低聲告訴水上燈,說她叫江上月。水上燈被連續的噼啪聲震得心驚肉跳。她想起周元坤“打你就是給你飯碗”一說。現在她才知道她此一生想要端起這個飯碗,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杜家院宅分前後兩院。每早練功,武行在前院翻虎跳紮氈子,文戲則在後院站場勁、練手眼。水上燈頭一天來,不摸門道,不知自己該跟武行進前院,還是跟文戲到後院,又擔心自己的不懂引起挨打,急得正不知如何好。黃小合走過來,依然手持藤鞭朝後院一指。說旦角去那邊。水上燈想,原來我是旦角呀。黃小合将她指到後院的角落,說你跟不上他們,你得從頭來。雙腿分開。水上燈忙分開雙腿。黃小合說,半蹲。水上燈便半蹲着。黃小合用藤鞭将她的腿和臀部一會兒讓擡,一會兒讓收,來回敲打了好幾下,認為姿式合适了,便說,先練這個。想在台上站得穩,下椅馬步就得蹲得穩。水上燈不敢問蹲多久,心想隻好盡自己的勁道,能蹲多久就是多久了。在科班,練功的内容多得超出水上燈的想象。除了吊嗓子,眼法手法腳法步法眉功臉功腰功站功,諸如此類,樣樣得練。戲子上台之所以好看,是因為每一樣都與平常人不同。黃小合說,戲子是把常人動作中最美的那一點,拎出來,再作一番講究,變得不光是美而且還雅,這才能上台。這時候站在台上的戲子,說念唱做,對于常人,樣樣都美到極點。就連最不雅的姿勢,耍騙賴地、跺腳罵街、裝瘋賣傻,也要做得人人叫美。不吹牛說,上了台,每一根毛發都必是美極的。有些人來戲院,不是來聽戲,就是要來圖你個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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