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到三樓,水滴竟遇到雜耍班子的陳班主。水滴知道他叫陳一大。因為水滴太喜歡看雜耍。隻要陳一大的雜耍班子來樂園,水滴便會像跟屁蟲一樣粘着他們。水滴不光認識陳一大,還認識小醜紅樂人和紅笑人。陳一大看見水滴,微一吃驚,你怎麼在這裡?水滴說,水來了,我跟爹媽跑散了,水太深,我跑不動,就坐劃子過來了。陳班主怎麼也在這?陳一大說,昨天的下午場剛演完,滿街喊破堤了。紅樂人跑出去看了下,說是單洞門垮堤,整條中山馬路都淹了水,根本出不去。隻得留在這裡。水滴,外面水還大,你也别瞎跑,就在這裡呆到水退。水滴說,好的。不過我肚子好餓。陳一大說,你小小一個人,能吃多少?紅樂人和紅笑人一早雇劃子買糧去了。餓了你就找他們要吃的。水滴高興起來,說我還有個朋友,也可以吃嗎?陳一大這才看到水滴旁邊站着的陳仁厚。陳一大說,就是這個小兄弟?水滴說,是呀。我昨天跌倒在水裡,是他把我拉起來的。陳一大說,哦。小兄弟也跟家裡跑散了?陳仁厚便将他和父親一起來漢口尋親的事複述了一遍。陳一大聽罷不禁長歎,歎罷說,吃吧吃吧。有我陳班主在,餓不死你們兩個小家夥。陳仁厚說,謝謝班主。我不會白吃班主的,往後隻要班主在漢口演出,我都會找到班主還錢的。連水滴的那份一起還。陳一大說,嗬,人不大,還很有志氣呀。家裡未必是有錢人?陳仁厚說,我舅舅在漢口開了家五福茶園,不過他已經死了好久。我可以找我舅媽和表哥要錢。陳一大聽到五福茶園四個字,腦袋咚地被砸了一下。他心裡一頓,忙問,你舅舅叫什麼?陳仁厚說,他叫水成旺。陳仁厚一說出這三個字,血泊中的水成旺的樣子一下子便跨過十年的光陰,浮出在陳一大的眼前。陳一大忙不叠地說,不用還了,我跟你舅舅舅媽還有你表哥都是熟人,勻點吃的給你們,也是該的。陳一大說着找了個由頭離開。走時心裡還在怦怦地跳,然後就想,這一晃也上十年了,不曉得紅喜人流落到了哪裡。漢口已經亂翻了天。但樂園倒還平靜。逃難進來的人們倚牆靠角的,到處都是。演出都沒了,商鋪也都歇了業。水滴便領着陳仁厚一層樓一層樓地看。他們想看看能不能碰巧遇到各自的父親。中山馬路已成水道。起先隻有劃子來回載人。但人多劃子少,劃夫開口就叫高價,于是政府開始有人領着搭跳闆,用搭浮橋的松木闆在馬路當中搭出一座木橋,困于水中的各個商家店鋪也開始用木闆架橋。沿街的住戶見此,亦紛然把床闆門闆乃至桌子都搬了出來,通過平房的樓頂、樓房的窗口,與路中的浮橋銜接起來。就這樣一截一截地延伸,各裡份住戶也都搭起跳闆與街上的主跳溝通。很快,幾條街便連成了一體。雨時停時落,始終停不下來。整個漢口都泡在水裡。出門覓食或做事的人都隻能趟水而行。小商販把木盆都動用起來,貨在盆中,人在水裡,一手推盆一手劃水,沿街叫賣。價格自是比往日漲了幾倍。一連數日。樂園雖然是個玩處,可這時候的人們,誰也沒有玩心。沒等水退完,陳仁厚便離開樂園去尋父親。他走前囑水滴别忙回家。因為水還深,而水滴個子太小。又說他若找到父親,就再來樂園幫水滴找父親。水滴是答應了,但陳仁厚一走,水滴呆在樂園立即就覺得十分無趣,中午喝了一碗粥,她便出了樂園的大門。水滴沿着跳闆繞來繞去,中間又下來趟了幾次水,總算回到了家。家裡空無一人,所有的東西都泡在泥漿裡。水滴茫然四顧,不知如何是好。見一鄰居拎着鐵皮飯盒急步外出,水滴說,大媽,看到我爸爸了沒有。鄰居說,看到了,他在街口施粥站打粥哩。水滴一聽此話,拔腿便跑。街口的施粥站人山人海。街上紛紛傳說這是漢口最著名的煙土大王趙典之捐錢設的施粥站。水滴在人縫裡鑽來鑽去,想找楊二堂。找了一個多小時,仍未見着。水滴向施粥站的人讨了兩個饅頭,一邊走一邊啃,慢慢回轉。離家老遠,水滴突然聽到有人在長哭短号。瞬間,她就聽出這是楊二堂的聲音。水滴雖然已知這放聲号啕的人并非她的親父,但他的聲音卻讓她感到無比親切和感動。她拔腿朝着那聲音飛奔而去。水滴一直撲到楊二堂身上,将楊二堂撞得後退了好幾步。楊二堂停止哭喊,一把抱住水滴,然後又四下張望。嘴上說,水滴,我的寶,太好了,你還活着。你姆媽呢?你姆媽回來了沒有?水滴嗚嗚地哭着,心裡卻想,不能說呀,什麼都不能跟他說呀。想罷邊哭邊道,我不曉得,我跟姆媽走散了。楊二堂急道,怎麼走散了?你不是回頭找她的嗎?水滴腦子裡浮出慧如冷冷的面容。她松開楊二堂,一邊朝屋裡走,一邊淡淡地說,是呀,我剛看到媽媽的身影,想去追她時,就被人群沖開了。楊二堂抱頭往地上一蹲,喃喃道,天啦,她跑哪裡去了?不曉得是不是還活着。怎麼辦呢?我怎麼辦呢?水滴将手上的饅頭放在一隻洗淨的碗裡,楊二堂的哀恸聲刺激着她的耳膜。她突然很厭煩這可憐的腔調。大雨中慧如面帶仇恨,大聲喊叫,我從來都沒有愛過你。我一分鐘都不想再見到你。慧如的目光兇狠,聲如尖刀。那張面孔瞬間在水滴的腦海裡扭動。一切都醜陋無比。水滴蓦然就沖到楊二堂跟前,兇猛地揪扯着他的衣服,搖着他的肩頭,嘶喊道,沒有她,難道我們兩個就不能過?沒有她,未必爸爸就不能活?爸爸你愛過我嗎?楊二堂擡起頭,驚異地望着水滴。半天才說出兩個字,當然。水滴和父親一起将屋裡清洗幹淨整整花了三天時間。巷子裡開始每天都有擡屍隊出沒。每一分鐘都有死人的訊息傳來。死掉的人仿佛比碗裡的米還要多。雨卻仍然沒有完全停住。水亦深一天淺一天。街路自是不曾通暢。楊二堂無法下河。隻每天清早去施粥站領回饅頭和粥,然後就坐在門口的小闆凳上苦苦等待。水滴清理完屋子後,又開始一件一件洗床單和衣服。間或她會去勸一下楊二堂。水滴說,爸,你不必這樣傻等。該回來時,她就會回來。楊二堂多半又是喃喃道,我怎麼辦?我怎麼辦?有一天,水滴再次聽到他如此自語,生氣地吼道,你一個大男人,怎麼就這麼沒用呢?吼罷水滴心想,你永遠也等不到這個女人了。有一天,菊媽突然拎着竹籃出現在楊二堂面前。楊二堂一見菊媽,便流眼淚,說菊姐,你有沒有見到慧如?她一直沒回來。菊媽吃了一驚,說你們走散了?這麼多天了還沒回?楊二堂哭泣道,是呀,也不曉得是死是活。我怎麼辦呀?菊媽吓一大跳,忙說,那水滴呢?她還好吧?楊二堂說,她蠻好,也蠻乖。菊媽松下一口氣,望着楊二堂,長歎說,到這時候還沒回家,怕是兇多吉少。兄弟,這是命。你也别太傷心了。楊二堂揩着臉,說可是沒有慧如,我不曉得日子怎麼過呀。菊媽的竹籃裡裝着一些食物和兩塊衣料。菊媽說,你還有水滴。有這孩子,你将來就有指望。水滴呢?我就擔心她沒吃沒穿的,所以一得空,就趕緊過來了。菊媽與楊二堂說第一句時,水滴就知道是誰來了。菊媽後面說的每一句關于她的話,都讓她斷定菊媽就是自己的母親。水滴沒有像以前那樣歡喜異常地撲上去與她親熱。她呆在屋裡沒有動,心怦怦地跳得厲害。水滴想,你把我送給别人,你算什麼姆媽?你既然不配當我的姆媽,你又何苦來可憐我?楊二堂接過菊媽手上的竹籃,陪着她一起進到屋裡。菊媽說,水滴,小乖乖。菊媽來看你了。想死菊媽了。菊媽說着想要摟一摟水滴。水滴一閃身,讓開了。她退到牆邊,冷冷地望着她,眼睛裡充滿着憎恨。菊媽十分不解,菊媽說,水滴,你怎麼了?我是你菊媽呀。楊二堂說,她姆媽沒回來,她這幾天光說胡話。孩子心裡苦,就成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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