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人做夠了味,而後的一整個秋天,他開始慢慢愚鈍,直到立冬當日。立冬的傍晚他沒急着回家,留下來陪老花匠吃飯,老花匠吃白面,他吃烤紅薯。上海始終比别的地方更體面,更摩登,無論怎樣的底層,也再沒人吃過野菜糊糊那樣的豬食。老花匠招呼他吃面,荀攸不吃——他不允許自己過得太好。至少在吃穿上,荀攸不允許自己去享受。他要荀彧知道,自己一生是未亡人,一生都在祭奠。門悄摸兒的響了兩聲,師徒二人都吓了一遭,荀攸放下紅薯,看了看老花匠。老花匠也把筷子擱下看了看他,歎了口氣道:“你待着,我去開門。”夜深風緊,又是立冬的時節,按理不應該再有人叨擾,短短十幾秒,荀攸心裡已經刮過無數可怖的風聲。在進入農場前,他很少害怕什麼,小時候姆媽講的鬼故事不怕,兄弟會裡那些吓人的鬼怪把戲他也不怕,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樣,從不為了鬼而生怵。是農場教會了他害怕。害怕不是瞬間而來的戰栗或悚然,而是持久的,黏滞性的恐吓。它們躲在任何地方,用力地貓起身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彈出來撓他一爪的遍體鱗傷。十平米的房間,還旺着爐火,荀攸渾身發冷。老花匠帶着一身寒霜推開房門:“孩子,快,你太太來了。”荀攸一愣,進退兩難。他站起身來,原想說“不必了”,可她卻靜幽幽地從老花匠身後站出了半邊身子:“公達。”在他看見她臉的那一刻,幾乎窒息得背過氣去。女人分許多種,淺薄的白紙,或是靜水深流,張文繡是後者。至今荀攸仍能回憶起他們的快樂,歌劇院,圖書館,圓形階梯教室,沒有一處不曾完滿高雅。他在自己的二十歲瘋狂地迷戀她,像迷戀王爾德的夜莺,迷戀她的矜貴與清啼。所以他想不到,終有那麼一天,她會來啼他的血。張文繡還在望着他,她今夜描了眉,勻過了胭脂。家裡的胭脂已經見底,還買不起但荀攸沒有繼續倔強,他從來也不是一個十分倔強的人。有些事情他在心裡拿過了主意,卻不至于放在面子上說,至少為了孩子,他願意回去。正是長身體的年紀,孩子們一天一個樣,從他離開到回來一年有餘,兒女已經與大不相同。他們生硬地叫他爸爸,荀攸也生硬地回應着他們。誰也不知道緊跟而來的十年浩劫,隻是覺得一切正在變好,霾散盡,又是青天白日。全世界隻有荀攸的霾永遠散不開,張文繡出離憤怒了,她不要這樣一個惘然若失的丈夫。這件事荀攸一直羞于提起,卻很難繞開,事情發生在兩年後的某個夏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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