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吓了一跳,白淨的臉上滿是驚恐與慌亂,荀攸把他扶起來,從兜裡掏出紅薯塞到他手裡:“今晚隻有這個,快吃吧。”兩個人并肩走在田埂裡,荀彧低頭剝着紅薯皮,默不作聲地吃着早已涼透了的紅薯。“你的身體是不是不好?”荀彧停下咀嚼,很快又繼續吃起來。“以後我留下來幫你,”荀攸忽然站定了腳步:“你别讓趙隊長那樣碰你。”草灘四周起伏着風聲,荀攸在陰冷冷的秋月下看見了荀彧略微發紅的眼眶,荀彧努力吞咽着,向來溫潤的聲線裡藏着難堪:“前幾天沒有,今晚是人與人之間的相交講的全然是一種局勢的運氣,運氣好的時候萬象升平,誰都蝸居在自己的天地裡,運氣差的時候隻好在倉惶中相聚。荀攸與荀彧就是如此。農場裡的人分了幾撥,先來的那批就是前輩,剛到的如他們第八小隊就是新人。盡管都是讀書人,先來的人身上已經沾染了集體主義的浮躁,他們這些後到的未免還有些生疏。因此前輩們很愛聚在一起開新人的玩笑,有葷有素,有雅有俗,算是百無聊賴間唯一的樂趣。但這些玩笑很少開到荀彧的身上,大約是他疏離而友好的微笑令旁人拘謹。作為荀彧的舍友,荀攸也沾了一些光,他們便時常躲在一邊談天,盡量與第八小隊以外的人隔開距離。這段時間下來兩個人相互了解了不少。荀攸的祖父輩至父輩都是生意人,早期染了紅,過了幾年好日子,還将他送去美國讀了書,他的夫人就是在美國認識的。二人家境相當,很快就定下婚事成了親,現今有兩個孩子,大的十二歲,小的才五歲。比起荀攸,荀彧祖上光耀得多,他曾有一位先祖權傾朝野,因而後輩也不曾凋零。到了荀彧的曾祖爺爺一代,仍有人在朝為官,後來移居昆明,托蔡将軍照拂才避開風頭。荀彧的大學是在昆明一所臨時大學讀的,不知為什麼他沒有跟着大部隊回北京,也沒有成親,隻是家中替他找了一份當地的教職。總而言之,如果沒有這場鬧劇,他們二人此生無論如何也不會相見。距離上次荀攸偷窺到趙隊長的不軌行為已經過去兩個多月了,這兩個多月裡他每天都陪着荀彧留下來完成任務,晚餐由壯漢替他們從食堂領回來放在宿舍。初冬的日頭實在短,下午四點多天就黑透了骨頭,光秃秃的土地上隻有他們在躬身勞作。荀攸趕到他身邊幫他把土踩平,然後扛起兩個人的鋤頭道:“走吧,總算是最後一天了。”入冬後天氣愈發惡劣,已經有幾個身子弱的老人病倒,農場害怕鬧出更大的事情,決定在明年開春再恢複勞動。“辛苦你了……”荀彧接過自己的鋤頭對他說。每天結束後他都要對荀攸說上這樣一句話。荀彧先前絕不樂意麻煩别人,然而身體确實抱恙。任務是積累型的,今天做不完就留到第二天,長此以往,不要說憑借積極表現離開農場,他甚至可能在這裡老死終身。在激烈的思想鬥争後,他決定接受荀攸的幫助,并将自己的飯食分給荀攸一部分。二人就這樣默默保持着互幫互助的關系,除此之外就很少有交流了。在許多人一起勞作的時候他們很少說話,休息時扒手和壯漢插科打诨,他們也很少說話,但是每當人潮四散,隻有他們兩個人在一起,荀彧總是很想同他說幾句話。沒有去過西北草灘的人很難想象她的蒼涼與壯闊,在那裡晚秋的暮色真的與詩中寫得一模一樣,大漠上有肅直孤煙,落日是一塊雲蒸霞蔚的赤烈圓盤,惶惶不可終日地墜在他們身邊。有時候荀彧迎着它跑上幾步,他會覺得自己和荀攸被迫變成了堅毅的誇父,永遠在逐日,卻永遠不知道日落那邊的盡頭是什麼。農場周圍還有别的公社和村莊,每當他們在荒蕪的日落中垂手無為的時候,村莊裡總會升起一縷縷炊煙,泛着溫暖的醺色。那天他們背着日落處的山頭往回走,荀彧忽然低聲地說了一句:“雖然很辛苦,但是也有開心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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