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此脫身後,總長一刻不留,連夜而歸,如此才算是趕上了時間。一時院内笑聲起伏。兩日陰霾盡去,大夥睡意全無,趁夜收拾行李。天亮前,他們怕再有變,早早趕到碼頭。在登船前,有人匆匆送來一份日文報紙,總長閱畢,凝目蹙眉。報紙遞給身後諸人傳閱,最後到了傅侗文手裡。“出什麼事了?”沈奚心有餘悸,唯恐無法登船。“報上說,中國參事在去明治天皇禦陵的途中,汽車遇到了槍擊。”沈奚吃了一驚。總長長歎,輕聲道:“日本人虛虛實實,報紙謠言很多。我們先登船。”外交人員遇刺并不少見,昔日李鴻章在日本也遭遇了槍擊,這是他們做外交的人必須面對的危險……倘若是真的,登船後會有電報來證實,也有駐日公使協同處理。無論何事,都不能阻攔代表團如期登船。碼頭魚龍混雜,各國人都有,若有刺殺,防不勝防。大家都提高了警惕,簇擁保總長登上遊輪。因為套房房間少,傅侗文把頭等艙都讓給了外交部的人。他們定的是一等艙的房間。遊輪駛離橫濱碼頭一小時後,沈奚的心略略安定下來。她打開布紋的手提箱,把傅侗文的衣物先拿出,一一挂在衣櫥裡。傅侗文笑着,倚在門框上:“你且先收拾,我去看看餐廳。”“你不怕危險了?”她停了手中的活。“三哥我一個愛國商人,有什麼危險?”他輕描淡寫道,“順路去問問周禮巡,有沒有新電報來。”不止他擔心那個參事,她也是同樣的心情。沈奚走到他身邊,小聲說:“那你去吧,記得回來吃藥。”“好。”他低聲道。傅侗文去了頭等艙裡,幾個套房房間門都敞開着,笑聲頻頻傳出,皆是鄉音,聽得他也微笑起來。等進了總長房間,客廳堆滿文件箱,讓人完全無法立足。周禮巡和一位參事笑着倚在箱子旁,見傅侗文進來,把電報塞給他:“正要去找你,你先來了。是虛驚了一場,報紙謠言。”電文簡短,是那個參事親自發出的:報載傑在西京受驚,全系捏造,知念特文。又是新聞捏造。傅侗文笑着,人徹底放松了。總長接了夫人遞過去的熱毛巾,笑着指揮他們:“侗文來了也好,幫着挪一挪箱子。”“三爺是少爺身子,怎敢勞煩啊。”參事打趣他。傅侗文搖頭一笑,挽起襯衫袖子,直接動手幹活。這堆文件箱從北京城的陸宅運出,就一直存放在總長和夫人身旁,是緊要文件,箱外全部貼着英文的中國外交部字樣。夫人是個小心的人,每回搬運都要核對,她手握着一個文檔,挨個檢查箱子的編号,從頭到尾,不發一言。等查看完,在傅侗文他們喝茶時,才低聲道:“丁字号木箱不見了。”衆人皆怔。總長原本拿茶壺,在給傅侗文他們倒茶,聽聞這句,立時擱下茶壺。“怎麼會,再核對一次,”總站接過詳單,“我自己來。”房間裡除了總長的腳步,還有挪動箱子的摩擦聲,再無其它聲響。總長很快核對完,握着清單,不動,也不說話。丁字号木箱,裝得是有關東北、山東、蒙古、西藏的絕密外交文件,全都是和日本聯系最密切,也隻有日本才會真正關心的文件。就在途經日本後,整箱文件都不翼而飛了。偷得如此精準,而又沒有絲毫的痕迹。總長沉默着,再次清點了一遍文件箱,最終确認了這個事實。他摘下眼鏡,靠在牆壁上,右手按住自己的雙眼。許久後,他重新戴上眼鏡,嚴肅道:“代表團有兩方政府的人在,關系複雜,此事萬萬不能聲張。等到了紐約……再想辦法。”青山依舊在(1)丁字号木箱的失蹤,本該是個隐秘。可消息卻不胫而走。等代表團抵達巴黎,關于文件的丢失,已經有了數個版本的傳言。有說是總長途經日本時,被日本間諜買通了身邊随從,盜走文件;有說是在遊輪行駛到半途中,遭遇了偷竊;也有說總長在橫濱時,曾有禦醫前來診病,是總長意志薄弱,把文件送給了日本人……報紙謠言漫天,日本人也在逼着總長辟謠,說是有人要蓄意影響中日關系。流言滋生,無法遏制。一場輿論戰,在和平會議開始前就拉開了大幕。而對于這個文件箱,傅侗文在遊輪上,甚至到了紐約也沒對她提到過。沈奚是在巴黎租住的公寓裡看到報紙,才獲知了這件事。……而現在,沈奚發現,這份去年十二月中旬的報紙竟又出現在傅侗文的書桌上。窗外,已是初夏六月。沈奚握着那份報紙,心像浮沉在水裡。自從租住了這間公寓,書房裡到處可見報紙,英文、法文,還有日文和中文的報刊。傅侗文和譚慶項曾給她講過,報刊是一個戰場,能夠引導輿論,博取民心。所以一到巴黎,代表團電報回國,要的第一筆錢就是輿論資金,用來打點巴黎大小報社,為中國争取更多的輿論支持。傅侗文也投了不少錢,打點日本和國内大小報紙,所以他收到最多的包裹,都是報紙。沈奚挪開十二月的,下邊一份就是五月的,在講國内的學生運動。傅侗文走進書房,他穿着白襯衫和西褲,肩上卻披了件中式的長褂,灰白色的。他一直不穿舊時的衣裳,這件還是沈奚私下裡問駐法公使要了一位華人裁縫的地址,特意讓人縫制的。西裝過于拘束,也重,還是長褂輕便。傅侗文初見長褂,很是意外,雖不習慣,但也照沈奚的建議,披着禦寒。久了,反而覺出沈奚說的好處來。“報紙上說的話看看就好,都是舊新聞,”他走近,把一頂巴黎正流行的帽檐翻轉的鐘形女帽遞到她眼下,“你要遲到了。”“我很快回來。”“不用急,”他說,“難得你在巴黎見個朋友。隻是不要到天黑。”“嗯。”沈奚接了女帽,在手中握着,若非要緊事,她是一秒也不想離開他。沈奚并沒和他說見誰,隻說是大學同學,傅侗文也沒追問過。她臨走前和譚慶項交代了兩句,把自己要去的餐廳地址和電話号碼都留給譚慶項,這才放心出了門。到了聖米歇爾大道,她找到那間咖啡館。門外坐滿了人。全是一個個的小圓桌,桌子直徑不過二十厘米,擺上幾個杯碟就占滿了。反而是圓桌周圍的藤編座椅,每一把都比圓桌要大。十幾個桌子放置很随意,紳士小姐們也坐的随意,享受午後咖啡。椅子抵着椅子,是城市裡最常見的、擁擠的午後聚會。紳士們隻能把握着報紙的手盡量放低,避免邊角蹭到身旁的陌生人。閱報者十有七八,沈奚不懂法語,但也猜得到,其中半數會在關注和平會議。她又想到家裡堆積成山的報紙。……在角落裡,難得有個圓桌,隻放了兩杯咖啡,坐着一位先生。沈奚看着窗邊圓桌旁坐着的男人,腳步停駐,對方從玻璃反光中看到了她的影子,偏頭回視。兩位好朋友,不約而同地笑了。“你竟然還是老樣子。”陳蔺觀親自起身,想為她拉開對面的座椅。“這裡人多,你不要假紳士了。”沈奚攔他。她把帽子擱到腿上,喝了口咖啡。陳蔺觀以手肘撐在桌邊,笑意滿滿,等她喝。沈奚去年12月離開紐約前往巴黎,在遊輪上就給他發了電報,但不巧,陳蔺觀剛啟程前往紐約,進行學術交流活動。兩人在海上,彼此錯過。直到前幾日,陳蔺觀返回巴黎,才算促成了這次的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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