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時分,一個男人即将醒來,他不知宮人兩次去勤政殿通報。第三次上船再去通報時,鳳舟已經駕臨。也不知鳳舟上的人獨自看着島上燈火,不能近前,也不能後退。不能再恨他,隻能恨自己。蕭尚醴心中道,他真的前事盡忘,還是他?……他愛美人,但愛的都是自持的美人,我如今失魂落魄,他可還會喜歡?百轉千回,面上卻平靜無波。終于上島,走入盟鷗館。那男人才醒,耳聽一陣宮人紛亂,之後再無聲響,他擡頭就見一個美人。額上似乎有傷,以錦帶遮掩,可容貌美豔,甫一入内,便滿室生輝。蕭尚醴直直看向他,宮人下仆都被遣散,他親手端起湯匙與藥碗,手腕輕輕顫動。那人也目不轉睛看他,一開口就能定他生死。蕭尚醴與他對視,那男人打量他,竟大笑道:“看你年紀,該不會是我兒子?也對,你生得這樣美,你母親一定更加貌美。”蕭尚醴道:“你真不記得了……”他勉強道:“你隻比我大十歲。”樂逾看自己黑白交雜的發色,道:“我居然尚不及不惑之年。”他是為我華發早生。蕭尚醴道:“寡人是楚王之子,周天子之孫,寡人的母親是太後。”樂逾戲道:“陛下。我與陛下是什麼關系?”蕭尚醴眼眸低垂,道:“你姓樂,樂氏先祖是周天子的從龍功臣,受封滄浪侯。到了大楚,也是大楚的滄浪侯。——樂卿與寡人,早已熟識,天長日久,在宮中……猶如夫妻一般。半月前北漢磨劍堂勾結劍花小築南下,你,與宗師弟子一戰,身受重傷,内力也被封住,沒想到今夜醒來,竟連我都不記得了。”樂逾看他容顔,果然是傾國傾城,道:“陛下這樣的容貌,我為你舍生忘死也是應該。隻是我什麼也不記得,美人僅憑口說,要如何取信于我?”蕭尚醴站了一時,早料到樂逾必有此問,道:“樂卿這樣疑心,也罷。你我之間有許多信物,你若要親眼見過,又有何難。”他擊掌兩次,自有宮人趨步出去。蕭尚醴竟又端起湯匙藥碗,道:“這是進補的湯藥,不要耽擱到冷了再服。若連這也不信,我先喝給你看。”他神情十分平淡,樂逾卻心中一痛,不忍見他哀傷,道:“勞動美人玉手。”被他毒死也無妨,飲下湯藥,三名宮人上來,手上各一隻托盤。他自第一隻托盤上取走另一柄象牙折扇,道:“這是你與我定情之物,扇上的詩是你我一同書寫。”卻是将樂逾握他手寫下的“昆明夜月光如練,上林朝花色如霰”扇面貼上了扇骨。那扇上确實是他們二人的字迹,樂逾雖忘卻前事,可自己的筆迹豈有認不出的。蕭尚醴見他認下,令人換第二隻托盤,盤中是沾染血迹的折扇,是當時樂逾在嘉陵江古渡阻攔明鑒司緝拿人犯,放明鑒司人馬去時還一扇穿刺副使咽喉。蕭尚醴卻道:“這是随你一同回來的折扇,你曾以此為兵刃。”樂逾道:“我該是用劍的,我的佩劍何在。”蕭尚醴道:“你什麼都不記得了,怎麼知道你是用劍的。”他原以為樂逾會說他掌中的劍繭,卻聽樂逾道:“因為我一醒來就在思念它。”蕭尚醴本不願讓他得回颀颀,或是想用旁的劍頂替,隻怕他一碰舊物,想起往事,真正會恨自己。膽戰心驚,唯有更步步缜密地布置一段過往。此時無話可說,又是擊掌。另有宮人送上一隻長匣,蕭尚醴開啟匣蓋,推颀颀出鞘一截,清光洩地足有數尺。他卻不交給樂逾,又一聲輕響,推颀颀入鞘,道:“這柄劍你已送給我了,不記得了,就要讨回嗎?”他這話說得克制,話語卻明明是嗔怨的。長劍劍光一閃,光如清泉,已經投入鲨皮鞘中。他玄色常服,腰間佩玉,持劍的手也像玉,真是美人如畫。樂逾被這美色震動,竟不再管劍,笑道:“我有沒有畫過你?”蕭尚醴想起那幅春宮,道:“畫過。”樂逾上前一步,道:“那畫在哪裡?我将你畫得可好?”那畫遠在蓬萊,被樂逾收藏。蕭尚醴不願多提,道:“你給我看過,我還給你,被你燒了。”樂逾道:“莫非是我畫了你的春宮,強迫于你?”他竟真的不記得了,蕭尚醴愈發恨自己,隻道:“不要再猜了。”臉色由紅轉白,幾個字說出口都艱難。樂逾道:“遵命。”蕭尚醴收拾起儀态,聽樂逾又道:“蕭陛下既然說與樂某‘猶如夫妻’,今夜我二人是否共寝?”他對樂逾有情,卻因這情,竟不敢再靠近他,隻道:“樂卿初醒,以修養為重。寡人不多留了。”那一夜去承慶宮探望皇後,田彌彌的禁足令已經稍松,這對帝後都是心思不為人知的,哪怕那日殿中圖窮匕見,如今宿皇後宮中,仍是笑語不絕,相敬如賓。田彌彌已知“忘憂”一事,蕭尚醴已頒下依周武皇帝先例封蓬萊島樂氏滄浪侯的谕令,谕令雖為昭告天下,可宮城内無人不遵從。她心中煎熬,卻聽樂逾的話,忍下來稍安勿躁。這夜令東吳侍女将上回下到中盤的棋端來,與蕭尚醴執子再下。蕭尚醴道:“皇後比日前靜得下心,可惜輸了先手。”田彌彌隻含笑道:“陛下是天子,臣妾在陛下面前,如何能赢?”次日午後,宮人來報,樂侯求見太後。蕭尚醴準他在宮中各處行走無礙,卻不料他不見田彌彌,徑直往太安宮去。這一日善忍禅師入宮為太後講經,恰好在宮外與他相見。善忍早就不需面壁,隻是在雪中跪至昏厥,凍傷身體,大病一場,前幾日才痊愈。縱是明知那位蕭陛下以天下出家人脅持金林禅寺,他已經陷入泥沼,無計可施唯有聽從。如今遇見蓬萊島主,見他竟因為一段情孽,以緻什麼都忘卻了,心裡第一次對蓬萊島主也生出不忍,見禮道一句:“阿彌陀佛。”臨走時卻問:“樂檀越——昔日來鄙寺訪友,檀越還記得嗎?”樂逾大笑道:“樂某連大師是哪座禅寺來的都不記得。”善忍一怔,離去之時恰見天子車駕前來,躬身為禮。天子車馬在太安宮外停下,蕭尚醴下車,入内卻聽見輕輕笑聲。步伐不由一停,招來一個小侍女,道:“太後與樂侯談了什麼。”那侍女怯怯道:“樂侯……贊太後美貌。”蕭尚醴心道:他隔着簾幕,豈能看見,分明是以此輕薄母親!唯恐母親不悅,忍道:“還有什麼。”那侍女卻更惶恐,跪伏道:“太後殿下……難得展顔,又說樂侯讓人思及周武帝時那位滄浪侯……贊樂侯當真有祖先氣度,雄峻高邁!”蕭尚醴道:“通傳。”自有宮人入内,不多時,他徐步入内,道:“母親。”殿内兩層石階,因太後清修,不見外客,兩層石階之間,挂了重重疊疊幾道花羅幕。可那花羅極薄,連挂數層還能看出花羅幕内侍女的娉婷身姿,隔簾遙望,恰似隔霧觀花影。蕭尚醴入内,兩側侍女才卷起内層花羅。她隻是坐着,就讓人覺得容顔極美。即使不是紗幕而是幾重厚幕,嚴嚴實實遮蔽她的身影,也令人覺得必然是傾國之色。如今卷起花羅簾幕,隻餘一層薄紗,才看見她衣裳上下一點豔色都沒有。美人素衣常叫人覺得覺得寡淡,她卻是淡極反知花更豔。隻需一個影子,已經不似世間能有的人物。蕭尚醴似她,卻不是她,還是凡俗能有的美色,她卻真是天上的仙種優昙托生才有這般氣韻。早春殿内薰籠正暖,她倚在一隻石枕上,手腕上空無一物,那臂枕淡淡幽藍,晶瑩如冰,竟是好大一塊西域貢來的瑟瑟石。日光下徹,照在枕上,蕩出一片水波光暈,與她烏發上一對簪钗的輝光交映。蕭尚醴見那人僅在自己入内時分神回顧,此後立即向母親看去,竟還起身,向母親走去,對她一揖,道:“多謝太後殿下讓樂某知曉,世間真有絕色,令人一見之下,肅然起敬。”蕭尚醴冷道:“樂卿!”太後卻垂袖自謙道:“樂侯說笑了,我已經是老婦人,漸生白發,如何能稱美。”她望之不過三十許,一生被美貌所誤,受許多摧殘,恨自己美貌,到如今卻又有些自傷美人遲暮。樂逾一揖畢,半是鄭重,半是戲谑,道:“太後殿下可曾見世間春花秋月老?”太後不知從何說起,道:“春花秋月年年如此,哪裡會老?”滿殿宮人看着,樂逾走到她面前薄紗外,身姿偉岸,再不多近前一步,眼中全是隔紗所見的她的麗影,縱情笑道:“正是!真美人如太後,自然是世間春花秋月,年年如此,歲歲常新,怎麼會老?”蕭尚醴見這一幕,不再言語,見母親欣然一笑,心中五味翻湧。這兩人是他世上最親近之人,他明知母親會見那人,無非是愛屋及烏。那人去見母親,也隻是愛美之心。可此時見這二人相談甚歡,春風四座,他卻無端端想到,那人比自己大十歲——母親也就比那人大十餘歲而已。因樂逾已生白發,外人望去竟覺得這二人年紀相仿。他雖恨自己為何會有這等荒謬想法,卻不由再想下去,若那人早生若幹年,若他恰好在鹿宮那一夜……救了母親,世上雖不會有我,但母親會随他去,不必受這三十年折磨,他也……能如願以償,得一位神仙眷侶,攜手退隐,就如當年滄浪侯樂遊原與梁夫人一般,不必與我糾纏,以緻落得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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