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逾不語,她道:“我離開蓬萊島,義母臨别贈了我一樣東西,也算是我僅有的嫁妝了。那是一枚返魂丹,義母說我素來體質積弱,卻有淩雲之志,她是料到我想做的事……恐怕油盡燈枯,猶有大事未竟。故而借我一味靈藥,服下之日起,可延千日壽。壽盡則藥石無效,難以回天,我在取蠱給小九時,便服下此藥,否則不會有命在。”她望神像道:“我自負聰明,可今生都不曾為人母,比起真正的母親終究差一層。到服藥之時才想到,義母給我這必死之藥,是為我了卻心願,更是為你能對你我舊日裡一段青梅竹馬之情做個了斷,不要再被我拖累。”樂逾道:“不要搬出我母親。”辜浣道:“好。”她停了一停,又道:“你記得我走前留給你一幅字麼?”她七分調笑三分唏噓道:“甚矣,吾衰矣。”——多麼可怕呀,我已經衰朽成這個樣子了。那是一阕詞的起首,也是聖人的話,孔子說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複夢見周公,她卻想道:已經多久了呢?我再不曾夢見尚酏。于此同時,深牢之内,日光投入,鐵門遽然打開,那嘶鳴之聲在石室内回蕩。兩個獄卒白日舉火照石階,一個人随後步入,不說周身衣服,鞋履都是錦繡。進得獄中,當中是四四方方幾十丈深不見底的水池,池中漆黑,散出腥臭之氣。他卻不掩鼻,待到四處燈炬點亮,他容儀之美豔罕見,已能使這鮑魚之肆有如芝蘭之室。壽山王獨居一間囚室,并未遭受刑罰,隻是除去冠冕袍服,一身白衣,頭發遮擋眉眼。雖然狼藉,可那散發下的面容仍有幾分高華氣度。他上下打量來人,嘲道:“看來你赢了我,也沒有從父皇手中拿到太子之位。”身後太監就要開口,蕭尚醴令他退下,隻看着太監所端酒壺酒杯,道:“還未送六王兄上黃泉路,小弟自不敢先換儲君袍服。”壽山王目中升起恨意,道:“我之今日,就是你之明日。”蕭尚醴卻道:“我與你,還是不同的。今日無暇與六哥長談,本王另有要事在身。為保父皇名聲,不可誅殺皇子,六哥隻能‘畏罪自盡’。本王帶了毒酒,别無他物可選,怠慢兄長,但望見諒,然後,就請自便罷。”一側不見天日,另一側還是偏殿之中,天光明亮,神像之下,辜浣道:“你曾問我,蕭尚酏憑什麼一封信讓我割舍親友,遠嫁南楚。其實他并不曾與我談‘情’,我與他一開始也不是夫妻之情,他給我的信裡隻有八個字,那八個字是……”她一字一句道:“‘海晏河清,天下太平’。”而她回他什麼?她也回寄他八個字,“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孔子的道得不到施行,因此意氣消沉,說想要乘舟去海外。她卻是因世上王道不能施行,乘舟渡海,從海外仙山投身凡塵俗世,明知道不能行還要去踐行她的道。樂逾臉色如何變,她如若不知,仍道:“你不信世間有明君,不願世間有君主,我想要的,卻是‘緻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是‘海晏河清,天下太平’。是海内有一仁君,以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我與他之間其實不如你們所想,我當他,是當世之周公,周公吐哺,天下歸心。而他以國士待我,我必以國士報償。”是知遇恩,是投明主,是君臣和,縱九死無憾。可她與他一男一女,世人便以情愛二字擅自度量。辜浣本已打過許多次腹稿,隻道有朝一日傾倒心緒,必要能将種種遭遇做笑談,說到這時,面上不見悲切,卻眼中落淚,熱淚沾襟。蕭尚酏之死是她眼中血、心頭淚、平生痛。她以袖覆面,落淚笑道:“從小到大,人人皆以為,我若喜歡什麼,一定是某個樣子,譬如我喜歡那阙詞,一定是喜歡‘我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一句。但我曾告訴過你,又也許你也忘了,我喜歡的,是那句……‘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不恨我不早生幾百年,見不到古人的狂态,而恨古人沒有晚生幾百年,使我可以吐露滿懷狂心。當世的男人少有相信女人可以如此張狂的,更不能信一個女人可以心如鐵石去發一個宏願。牢獄之中,壽山王看向兩個獄卒,一個太監,卻生出一種畏懼,若他不赴死,這些他視若蝼蟻的人就要冒犯他,向他口中灌毒酒。于是他自行端過那杯酒,卻捉住酒杯,盯着蕭尚醴,道:“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知道他是個孽種,知道父皇視他如他視旁人,都是蝼蟻,知道他自十幾歲起,疑心母妃之死,便夙夜難寐,噩夢驚醒,苟延殘喘甚至貪圖天下,終究難逃一劫。蕭尚醴卻蓦地展顔一笑,道:“知道什麼?”他揮退諸人,靠近石牢鐵欄,道:“其實我不知道。”壽山王瞳仁猛然收縮,蕭尚醴對他道:“我信口一提,不想六哥竟當真了。六哥不會是因為信我說你不是父皇的親生骨肉,又錯信和妃娘娘是被父皇所殺的傳言,這才倉促起事,自取滅亡?未免可笑。”壽山王全身僵硬,過了一刻,才仰頭大笑,笑個幾聲已有癫狂之态,将毒酒喝得涓滴不剩。他至此才明白過來,為何近日一查母妃之死,那些多年來苦苦追查不曾查獲的疑點就都湧到眼前。竟是這九皇子一早知道他疑心母妃之死,故而放下毒餌,不費吹灰之力便使他作繭自縛,可靜城王掐準,這盤設計最陰毒誅心之處,是他無論如何懷疑,都不能與父皇對質自己是否是親生,或是母妃是否被父皇殺死。這一局他全無辦法破解,唯有死路一條。而偏殿之内,樂逾道:“這就是你要的,如薪池所言,你一生懷抱,是青史留名?!”辜浣聞他動怒,卻眉間一松,道:“青史留名是男人的把戲,我不屑為之。我曾經不解——在為阿爹翻案以後,我才發現,我不想做男人,更不想與他們争什麼青史一席之地。”她緩緩道:“我隻是有我要做的事,我與許多男人并無分别,是天下間第一等自私自負之人,母女,姐弟,師生,朋友,夫妻的緣分,都隻到一半,就不得不為我要做的事情割舍。”隻聽她道:“‘知我者,二三子’,義母知道我是怎樣的人,薪池也知道,所以從來不顧我。你卻是不知我,或是不忍知我。你若知我,就應知我不配你待我如此。我不求青史留名……”她竟一笑,道:“你們說青史昭昭,可這古往今來,男人寫就的青史,還不配留我的名。”樂逾退後一步,道:“好。”他又退後一步,看這偏殿之内,香案後兩個蒲團,其中一個上跪坐着一個優柔文弱的女人。人言男兒如磐石,女子如蒲草,她卻是身似蒲草,心如磐石。樂逾又道:“好。”那一聲低沉,她指掌顫抖,背影卻看不出,就在她身後,偏殿大門洞開,驟然之間樂逾蹤迹全無。一個中年美貌的婦人穩步前來,扶門道:“‘淩先生’走了。”又上來扶她。辜浣搖頭,仍是跪坐,卻道:“當年我入錦京,蕭尚酏微服在此等我,就在一間月老祠姻緣祠中,縱論天下大事。”這便是她為何越病重越執意來此,再不來怕是今生就無法走上一遭了。史宜則鼻間一酸,已道:“主人……”辜浣卻想起那日,有老妪勸她,這位小娘子,入月老祠總要求一求的,她低下頭含笑不語,貌似羞赧,心裡卻自傲道:我一生不求神佛。可這時凝望神像,卻宛若見到容妃甯靜的臉。她第一次合十雙掌,閉目拜道:“諸天神佛,請求你們庇佑……一個人。我此生自問不負天下人,卻唯獨虧欠他。”史宜則卻不解,輕仰起臉望那殿門,柔聲道:“那位天下間怕也少有敵手了,又是……”她壓下“蓬萊”二字,道:“隐居海外的人,主人何故擔心?”她道:“何故,是啊,何故。”語中有幾分自嘲——想起蕭尚醴那一策,名為“借刀”,借楚帝之刀,殺親子壽山王。她當時乍一聞之,心驚膽寒,細究他心思中種種狠辣之處——真是怪理,若是秉性仁善,便不能自楚帝手中取得江山。他年紀尚輕,自己又心力不濟,竟未覺多年來一點點指引出的孩童會長成這樣。這不是壞事,小九本性絕不似其父,隻是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蓬萊不屬于南楚,卻在如今南楚版圖的海境内,哪個君王會忍得下一個不尊君父的蓬萊島。更何況小九與他密室之中一夜——辜浣雙眸一閉,蕭尚醴雖隐瞞她,她卻知他已得顧三公子稱臣,春雨閣三十六部聽令,又得金林禅寺十八羅漢襄助,隻怕要與樂逾為難。扶史宜則手起身,道:“惟願他早登宗師境界,哪怕一國君主,也不至于輕犯宗師。義母說正趣經破情障必有進益,但願他今日一去,能破與我舊日情誼這重‘障’,棄我如敝履才好……”牢獄之内,“砰”地一聲,那酒杯已玉碎,擲地崩裂,壽山王隻覺腹中絞痛,卻嘶聲道:“成王敗寇,是我輕敵,你做得好,做得好!但皇天後土為證,我在此起誓,若有來世,願生生世世投在帝王家,與九弟再分高下!”語罷踉跄敗退,身軀倒地,口鼻流血,奄奄一息。壽山王謀逆一事至此告終,壽山王自盡,壽山王太傅誅三族,朝中被株連者斬兩人,流放三人,以上俱是靜城王的奏請,楚帝最不耐處置叛逆,一一照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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