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尚醇不置可否道:“本王真願自己這步犯險是走對了。擅結北漢,若最後成王敗寇,本王敗了,這條罪過落在誰手裡都是個死字。”莫冶潛道:“殿下雄才大略,不同于兄弟中平庸之輩。他們隻看得見連吳吞越試圖抗我北漢,可是與北漢對抗,又怎麼好得過釜底抽薪與北漢結盟,一同瓜分東吳呢?拘于南北之見,還要與東吳共享中原,哪裡如殿下有遠見,若此事成,我國國主願與殿下訂約,一南一北,隔江而治。”蕭尚醇又問道:“貴國主真的隻要西越與延秦郡?”莫冶潛懇切道:“我國疆域遼闊,草原廣袤無垠,對國土自然沒什麼多餘的野心。西越早已對我國稱臣,要西越順理成章,至于延秦郡,久攻不下,隻能向殿下這未來的中原之主讨要了。”他是北漢磨劍堂的使者,北漢對中原邊境虎視眈眈,如狼如鹫。蕭尚醇心中暗道狼子野心,天下皆知,尚對本王口蜜腹劍,但仍笑道:“貴國主确實大方,本王也不會小氣,除延秦郡外,并州亦可奉送,反正這兩地本不是我大楚國境。隻是……”他居高臨下地看了莫冶潛的手指,道:“本王觀乎來使與本王那靜城王皇弟似有些私怨啊。”“殿下好眼光。”莫冶潛忍住恨意,柔聲道:“實不相瞞,莫某此番出使确有私心。卻絕不敢為私怨壞殿下大事。請殿下再等上一個月,殿下什麼也不需做,待到東吳延秦公主至,莫某自然有把握讓靜城王、蓬萊島主,與那田氏公主鬧出醜聞,使他們千夫所指,身敗名裂。除此之外,多謝殿下昨夜借出死士,我此番使楚,也為清理一個師門敗類,帶回他偷走的醫經。師尊寬宏大量任他自生自滅,我卻不能讓這種叛徒再苟活世上。”天明多時,樂逾才回到春芳苑,蕭尚醴卻早已不在。中庭山櫻開得極好,石山上垂絲海棠未綻,春深如海,簾幕挽起,侍從撐起一頂頂翠綠帷幄,不叫日光灼傷階下的牡丹。他随侍女步入,正遇上史宜則退出,對他斂衽施禮。錦屏之前,辜浣端起藥碗,小幾上三隻盛蜜餞點心的高腳銀盤。樂逾道:“怎麼,那小靜城王不守着春芳苑至通宵,就這樣走了?”辜浣看了看他,緩緩道:“小九天未明就入宮問安了。”樂逾展扇動作中途停下,她輕歎一聲:“并不是我出謀劃策在背後慫恿,是他自己對我說,不管這件事緣由如何,大好時機不可放過。在京尹呈報之前入宮請旨協查。”君父若許他協查,就要給他權。若不許他協查,他也放出了一個訊息:楚帝的幼子自今日起,踏入争權奪勢的朝局。楚帝對靜城王最寵愛本是因他是太子胞弟,絕不可能繼承皇位,隻需承歡膝下圓滿一國之君為人慈父的心願,而無需承天下之重。可當這個兒子一旦走上如其他兄弟一般奪位的路,他在君父眼中将與其他皇子再無二緻,這是一條不歸路,成也好敗也罷,他不能再退一步回去做父母不解世事的愛子。樂逾語調平平地道:“阿浣,我知道顧三求的是什麼,但我從來沒懂過你,為何你執意要當誰背後的謀士。先是太子,後是靜城王。你明知靜城王現下還不是出自本心地想坐那個皇位,為什麼偏偏要他走上這條路。”當年昭懷太子為辜浣之父翻案,寄她一封信。展信以後,辜浣告知義母樂羨魚,願依南楚與辜氏當年的婚約,嫁太子為妃。蓬萊島既然絕不涉入各國朝政,便請義母與她斷絕關系。蓬萊島内諸人雖不宣之于口,卻對此事有衆多猜測。或者猜辜浣是感太子為其父翻案的恩義,以身相許;或者猜她因太子一封信動情。也有猜測她貪戀權勢,嫁與太子是為做來日國母的。此種猜測在辜浣出嫁以前已占上風,蓬萊島上有人竊語議論,驟聞屏風後長劍出鞘之聲,肝膽欲裂,半晌,屏風後其中一個人影空了,隻得辜薪池繞出,道是不必怕,少主已走遠了。再去碰那屏風,竟一觸就從中裂開,轟然倒地。樂逾先行離去,就是不願認說話之人的臉。然已怒氣難遏,這番無聲處的大發雷霆使得蓬萊島上此後人人對這事啞口。哪怕她成為太子的閨中幕僚,簾後軍師,幾乎坐實了弄權一說。可惜造化弄人,太子還是死了,她如竹籃打水一場空。辜浣勉力笑笑,道:“你與我自然是不一樣的。你是遨遊萬裡的鴻鹄,我是附翼于人的燕雀。你是坐擁蓬萊島,天子找上門還嫌麻煩,避而遠之,我是日思夜想隻求權柄在手而不可得——”樂逾厲聲道:“你說夠了?你是怎樣的人,我有眼無珠?”桌上銀碟都微微震顫。曾朝夕相處,辜浣為人如何他自有定奪,輪不到旁人評論诽謗,也輪不到她妄自菲薄。樂逾頭腦一陣陣發痛,忽然閃現一種可能,如一捧冰雪灌入天靈蓋,道:“阿浣,你該不會是,借靜城王為蕭尚酏報仇?這個仇你報不起!”蕭尚醴領了谕旨,從宮中出來,才進春芳苑,便見樂逾現身,蕭尚醴身邊侍衛即刻拔劍護住他,蕭尚醴皺眉道:“無妨,收起來。”侍衛才退後。樂逾道:“靜城王殿下可有空聽在下一言?”蕭尚醴怔了怔,從未見樂逾這樣正經,在這春光融融的園林中,竟周身冷肅,聽從他的話,命令道:“都給本王下去。”屏退左右,道:“先生請講。”樂逾道:“我是天下間最不該問這句話的人,可是除我以外當今天下不會有人這麼自命不凡自以為是地問你。靜城王殿下,你真心想要那皇位?你真思量清楚了。”他是天下間最不該如是問的人,樂氏祖訓,凡我子孫,不得與國王諸侯往來。世世代代,縱情山海,寄身江湖。蓬萊島上的人多因懷璧其罪,才逃離各國,揚帆出海,求得樂氏庇護。他不能摻入南楚奪位一事,卻踩了一腳進來,對靜城王太憐惜,本不該他問,還是他問。樂逾在一棵花樹前止步轉身,蕭尚醴卻暗自欣喜,他自幼天之驕子,萬般寵愛,隻知我想要什麼,又哪裡顧得到蓬萊島的立場。他隻道樂逾在關心他,竟也順從道:“我知道,先生是不信我已深思熟慮,下定決心。初見之時,先生傳話問我是否想要皇位,我尚且舉棋不定。上回欲拜先生為師時,卻已經說得出‘如登帝位,将奉先生為帝師’的話來。”樂逾道:“這麼說靜城王殿下已經立心明志了。”他既然要知道靜城王的真心話,索性運起正趣經的心法,一字字間蓄意施加内力,以威勢淩駕一個不通武功的十七歲少年。蕭尚醴不由自主退避,背後已抵着樹幹。樂逾從未對他如此放肆張揚地施展過劍氣,他不想蕭尚醴争那皇位。這一人身上接近宗師之勢排山倒海而來,蕭尚醴退無可退,隐忍地低垂袖口,在這威勢前俯首,他心中想到,若我不争位,來日壽山王得位,難道母親與我還有生路?卻甯死不要在這人面前露出凄慘,強撐道:“先生第一次問我,我還不敢……因為從前太子哥哥在,我不敢想。可是就是因為先生問了,我才發現自己現在不必不敢,有哪一個帝王家的子孫會對皇位無動于衷?”高處落花簌簌,樂逾聽他如是說,扳過他下巴笑道:“但是殿下竟不敢擡頭直面我說話。”他隻道罷了,本不是同道人,自然無緣分,才撤去内力,蕭尚醴這才有喘息之機。樂逾道:“殿下有野心,可是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去做。要是真參與争位,千難萬險,可不像如今我問殿下一般容易。我不會助殿下,但會保殿下不為人所傷,春雨閣會助殿下,太子妃雖也會助殿下,但她在京中留不長久,至多再三個月我便會帶她走,這由不得她。她也不知道她轉給殿下的不是長命蠱,而是與我身上情蠱中雄蠱一對的雌蠱,雖能保命,卻有可能帶來種種異樣感受,想必殿下近日已察覺了。雌蠱換主後至少要留三個月再取出方對宿主身體無礙,殿下已不再需要那蠱蟲,時間到時,我會請人為殿下取蠱,确保不留後患。從此蓬萊島與殿下兩不相欠。”蕭尚醴聞聽這一席話,急怒攻心,從牙縫裡擠出冷冷的聲音,道:“蓬萊島就這樣想與本王兩不相欠,本王自當如先生所願!就當還先生的救命之恩。”那一番雄蠱雌蠱的言辭在他心裡如春雷滾過,炸響許久,他才道:“那情蠱……能早取出就早取出,否則本王想到在兩個男人之間,真叫人作嘔。”他胸口劇痛,心道:難怪我對這人,原來都是勞什子蠱蟲作祟。卻沒有如釋重負,直如一松洩狠狠提起的這口氣,就要落下淚來。心裡又道:蓬萊島算什麼,你有眼無珠,竟把一個蓬萊島看得比我重!我總有一天會讓你後悔來求我。樂逾聽他說“叫人作嘔”,耳中刺痛,道:“殿下能這樣想是最好。情蠱一事,你知我知,在下不準備知會太子妃。”蕭尚醴仍僵立原地,樂逾道:“在下已無事了,請殿下自便。”蕭尚醴忽地看見他随意披上的衣衫領後一抹紅痕,恍然叫人以為是花瓣,咬牙道:“話說回來,淩先生當年贈與阿嫂的是情蠱,襄王有夢,神女無心。阿嫂心裡至今念着兄長,本王提醒先生一句,不要自作多情,以免自取其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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