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隻怕終有一天你會後悔。&rdo;晉王已然明了,深湛目光似有洞燭人心的力量,撩起她心中深深淺淺怅惘。一世悲欣,悔與不悔,又豈能早早謀劃得來。昀凰微微一笑,&ldo;悔便悔了,不過是求仁得仁。&rdo;逼仄深宮裡,曆來不乏畸豔轶聞。隻言片語裡流傳,蛛絲馬迹裡覺察,從不曾令他驚詫。直至此刻,聽她坦然道來,直陳心意,竟有隐隐澀意在心底泅散開來。晉王沉默,目光流連在她眉目之間,久久不能移開。這樣一個女子,冰雪至此,執妄至此,也不知究竟是看高了她,還是看低了她。&ldo;許是看低了他。&rdo;昀凰垂了眸,看着案上空酒杯出神,似喃喃自語,又似在問誰。幽谧的竹舍已沉入昏昏暮色裡去,悄無聲息的室内,隻有她靜靜獨坐竹案之後。案上兩隻青竹杯,殘酒餘香猶在,那人卻已離去。&ldo;沈覺,我是否做錯。&rdo;昀凰低低開口,仍不擡眸,身影浸在半明半暗的窗影裡,語聲越發顯得飄忽。窗外竹影裡,一個修長影子投在地上,竟是沈覺無聲無息立在外頭,仿佛與身後幽篁融在一起。他聽見她的問話,卻不知如何作答。她也并未等待他的回答,仿佛隻是信口喚了他的名字,自顧喃喃往下說道,&ldo;其實我怕輸,也怕看錯。&rdo;晉王真的可以信賴麼,沈覺真的可以倚重麼,少桓真的可以依托麼?昀凰蓦地笑了。沈覺再也隐忍不住,這笑聲,将勒入他心頭的細線越發絞緊,緊得不能喘息。他自竹影裡走出,立在初上梢頭的月色下,低低喚一聲,&ldo;公主……&rdo;之後,再不知能說什麼。她孤獨端坐在濃黑陰影裡,聞聽他的聲音,徐徐擡了頭,給他微弱的一笑。&ldo;時辰不早,回宮吧。&rdo;她亭亭起身,廣袖飄垂,神色舉止從容,方才凄迷神色仿佛隻是他的刹那錯覺。他看着她披上鬥篷,風帽低攏,一襲珠灰曳地,款款步出竹舍。月光昏朦朦,像是大雨将至,将她袅袅背影籠上一層霧色。沈覺默默随在後頭,離了三步之遙,低頭見她淡淡影子,隻覺似近似遠,似幻似真。轉過一叢花樹,長公主忽而駐足,半側了身子,風帽下幾縷發絲被風吹得飛揚。&ldo;臨川是病死的麼?&rdo;她猝不及防的一問,令沈覺驟然僵在原地。晚風吹動他湛藍衫子,束發玉簪沉沉壓在烏黑的發間,仿佛将他往日挺拔身姿壓低了一頭。&ldo;臣,不記得了。&rdo;沈覺艱澀地開口。雖不是真話,也不是謊話,已然難得。臨川性子激烈跋扈,誤嫁入沈家,礙了複國大業,早早&ldo;病死&rdo;也算得慈悲,總好過興平如今境遇。昀凰回眸,語聲輕柔,&ldo;沈覺,擡起頭來。&rdo;沈覺一驚,僵了片刻,依言緩緩擡頭。她的面容被風帽掩去,隻見一雙眸子幽幽迫人,&ldo;當日你未曾見過我,為何禦前求娶?&rdo;沈覺不能低頭,迎着她清冷目光,一字字答道,&ldo;家父曾受蘇文定公知遇之恩,自文定公罹難,太妃與公主境遇堪憂,家父不忍見忠烈之後蒙塵,囑臣求娶公主,将公主帶離宮闱……臣懦怯……&rdo;&ldo;囑你父子照拂忠烈之後,借賜婚之機将我帶出宮去,他是這個意思麼?&rdo;長公主截過他的話,一個他字,說得格外清晰。沈覺緘默下去。&ldo;當日他能潛回宮中,又被人接應離去,想來也是令尊的神通了。&rdo;長公主微微帶笑,并不需要他的回答,隻輕歎了一聲,&ldo;你求娶之時,他并未遠走,仍匿在京中養傷罷。&rdo;沈覺仍是緘默,後背卻已汗透重衣。&ldo;他那時,被我傷得很重,很重。&rdo;她語聲低微下去,低得幾不可聞。為誰斫斷紅絲腕時近子夜,兩列精甲騎衛簇擁一乘繡幰四望車沿官道急馳回宮。沿途巡夜禁軍見是尋常仕宦人家車騎,或欲截下盤查,待至近前瞧清當先一人所持的九龍令牌,無不駭然退避。南郊崎岖路遙,馬不停蹄趕了三個時辰,才踏上通往宮城的官道。從車簾裡望出去,四下一片沉沉黑暗,隻有遠遠近近的宅邸屋舍從道旁掠過,連成一片灰霧般起伏的影子。昀凰一臉倦容,默然倚着車壁,透過車簾間隙将目光投向夜色深處。&ldo;隻怕終有一天你會後悔&rdo;……這溫潤低沉的語聲不知從何處傳來,隐約遙遠,隐約又在耳畔。昀凰不由自主閉上眼,仍覺那雙銳利眸子近在咫尺,目光穿透血ròu,直抵深心。他看她的目光,仿佛天空中盤旋的獵鷹遙遙觑準獵物,精準、直接、毫不含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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