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氏女郎同在亭中,卻并不為衆人所喜。縱是頗有才名的殷氏六娘,得到的待遇也不如往日。早前有言,殷氏女風姿冶麗,舉止娴雅,頗有幾分林下之風。更有人提及,殷氏六娘有謝道韫早年的風采。結果桓容受傷之事一出,往昔的贊美都成了笑話。&ldo;如此女郎,怎配同謝氏女郎相比!&rdo;為了家族,謝道韫願意嫁給王凝之,哪怕對丈夫的迂腐有所不滿,仍能夫妻相敬,家庭和睦,維護王、謝兩家的姻親關系,盡世家女子之責,堪為小娘子們的典範。相比之下,殷氏女郎所行實在讓人看不上眼。再不滿意桓祎,也不該坐視庾氏子行兇。因此事惹上流言,哪怕南康公主松口,不送她們去做比丘尼,建康中品以上的士族也不會輕易與之結親。門閥士族為何彼此聯姻?其一為鞏固彼此關系,其二便是看重女子德行。唯有德行俱佳,娴雅聰慧的主母,才能撐起士族内院,教養出才德兼備的郎君和女郎。如殷氏女郎一般任性妄為,帶累家族,絕不會列入嫡妻的好人選。殷康夫人自桓府歸家,當日便一病不起,至今卧床。與其說是身體虛弱,不如說是心病。無論如何,她也是出身中品士族,自幼受詩書教導。殷家的女郎出了事,世人多會疑她不會教養,娘家都會被帶累。這樣的名聲落實,無人願同殷氏女說話,實在稱不上奇怪。昔日好友不理不睬,幾名殷氏女郎除了尴尬還是尴尬。為免再落任性之名,又不能拂袖離去,愈發覺得心頭壓着重石,委屈得無以複加。曲水流觞之時,女郎們注意力被吸引,殷氏女終于能松口氣。見荷葉停到桓容面前,女郎們舒展笑顔,在亭中品評這名小郎君,多是贊美之語。殷氏六娘攥緊袖緣,想起當日桓府窗外的驚鴻一瞥,眸中不覺帶上輕蔑。兵家子粗俗不堪,能作出什麼好詩!事實上,桓容的确沒有詩才,但架不住&ldo;知識儲量&rdo;豐富。雖說時下更欣賞四言詩,但詩仙、詩聖、詩王、詩佛的大作拿出來,格調雖新,照樣有機會驚豔全場。但是,應該這麼做嗎?面對鋪開的白紙,桓容腦子裡閃過數個念頭,單手提筆懸腕紙上,眉心微擰,墨迹久久不落。庾宣放下酒盞,正要開口,卻聽對岸傳來一聲嗤笑:&ldo;癡子之弟如何能作出詩來?不若自罰三觥,知恥退席。免得惺惺作态,浪費春日大好時光。&rdo;桓容擡頭向對岸望去,發現出言的是庾攸之,神情間并無詫異。該來的總是會來。他早就想到,庾攸之在上巳節不會老實,更不會客氣。桓祎立時暴怒。&ldo;庾攸之,你好沒道理!&rdo;庾攸之以為桓容作不出詩,當場出言嘲諷。見桓祎拍案而起,深衣領口扯開,臉膛赤紅,額際鼓起青筋,似有沖冠之态,有意激他當着衆人的面出醜,嘴上的的譏諷之語更毒。&ldo;癡子,你要同我講理?話可能說得順暢?&rdo;語罷哈哈大笑。這且不算,還要将在座諸人拉進來。&ldo;你可詢問在座諸位,到底是我不講理,還是你這癡子兄弟無才?&rdo;此言一出,衆人臉色微變,多數是對庾攸之不滿。上巳節日,曲水流觞之時,又非桓容一人做不出詩,往年常有人罰酒。庾攸之這番話打擊面未免過大,便是做出詩的郎君,此刻也面色不善。都言桓氏張狂,這庾氏子才真的是狂妄。當衆出言譏嘲,口中如此無德,簡直玷辱了庾氏門楣!常言道,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門閥士族行事有規,無法做謙和君子也要坦蕩磊落。桓祎确有癡愚之名,但烏衣巷的高門郎君極少口出惡言。反倒是庾攸之之輩,才會以為抓住對方痛腳,每次遇到便大加嘲諷。殊不知,他自己才是旁人眼中的笑話。&ldo;你!&rdo;桓祎怒意狂燃,拿起酒盞就要擲向對岸。未及動作,手肘被桓容拉住。&ldo;阿兄莫要上當,他是故意激你。&rdo;&ldo;阿弟放開我!&rdo;桓祎咬緊腮幫,&ldo;我今日必要教訓他!&rdo;嘲諷他可以,絕不能嘲諷他的兄弟!哪怕落下惡名,他也要出了這口惡氣!桓容實在拉不住,隻能向阿谷使眼色。此時此刻,随行的健仆正好派上用場。不得不佩服自己,當真有先見之明。庾攸之仍嫌不夠亂,連續口出惡語。謝玄出面将他攔住,單手按住庾攸之的肩膀,後者當即臉色煞白。秦璟放下酒盞,拿起一枚沙果,咔嚓一聲咬去半個。掃過庾攸之的眼神活似在看一個小醜。如此人品,也配定品士族?&ldo;從兄定是喝醉了,容弟莫要與他一般見識。&rdo;庾宣喚來婢仆,令其過岸看住庾攸之,&ldo;如從兄為難,自有我為你擔待。&rdo;&ldo;諾。&rdo;桓容點點頭,這道理他明白。更附到桓祎耳邊,低聲道:&ldo;阿兄,狗咬你一口,再怎麼氣也不能張口咬回去。&rdo;桓祎愕然,掙紮的力道一松,竟踢倒了酒樽。混亂中,幾名女婢被酒水濕了裙擺,不得不暫時退下。桓容拱手遙對謝玄行禮,壓根不看庾攸之一眼。沒有女婢服侍,親自重鋪紙張,提筆寫下&ldo;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倉庚喈喈,采蘩祁祁&rdo;四句。此篇出自《詩經&iddot;小雅&iddot;出車》,正是歌頌春日之語。&ldo;容年少,不長于詩道,不及諸位賢兄。隻能借古人詩句抒懷,望諸位賢兄莫笑。&rdo;&ldo;不符規則,容弟須得罰酒。&rdo;庾宣當即出言。經他打岔,現場的氣氛重新轉好,多位士族郎君舉杯,笑着要求桓容罰酒。&ldo;小弟自罰三觥。&rdo;桓容先端起酒觞,仰頭而盡。随後取來酒觥,一觥接着一觥當場飲完。動作行雲流水,帶着道不盡的灑脫。待到三觥飲完,在場衆人無不拊掌叫好。&ldo;好!&rdo;笑聲中,先時的不快瞬間散去。有高門郎君掃過滿臉鐵青的庾攸之,嗤笑一聲再不理會。便是先前附和他之人,此刻也紛紛轉過頭,不欲同他扯上半點關系。桓容的确沒有作詩,然舉止言談楚楚谡谡,有大家風範,氣度甩庾攸之半個建康城。這樣的郎君縱然無才,也值得與之相交。況且,曾被周氏大儒稱贊的郎君會無才?滑天下之大稽!荷葉被推離岸邊,緩緩飄向下一個士族郎君。桓容沒有作出新詩,自然不會被抄錄。原文被庾宣拿到手裡,看過兩眼,醉意立即消去五六分。&ldo;容弟,你這字是習自哪位大儒?&rdo;王獻之位在庾宣左側,聞言轉過頭來,隻是一眼,當即站起身,劈手奪過桓容的字,一邊看一邊贊歎:&ldo;筆力鋼勁,字字有骨,點畫挺秀,好,甚好!&rdo;一時技癢,當場令人鋪開筆墨,揮毫成詩。随後交給桓容,笑道:&ldo;這幅字贈與容弟。容弟這幅就給我吧。&rdo;桓容捧着王獻之的墨寶,登時有被金磚砸中的感覺。暈乎乎,兩眼都是孔方兄。年少時被祖父壓着習字,苦練數年楷書,年長後勉強能拿得出手。未料想,竟能讓王獻之這樣的大才子看入眼。這算是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仔細想來,此事不難理解。楷書源于隸書,漢末方才出現,逐漸成為兩晉至隋唐最流行的書體。桓容的筆力不及王獻之千分之一,但其臨摹的柳體卻為後世百代楷模。能有兩三分風骨,落在王獻之這樣的人眼中,已然是如獲至寶。貴不在&ldo;精&rdo;而在&ldo;新&rdo;。王獻之得了寶貝,和自家兄長一起欣賞,不肯為他人傳閱。謝玄等人耐不住好奇,過岸觀望,擅書法的自然點頭,不擅長的倒也看個熱鬧。秦璟看過紙上墨迹,轉向仍有幾分尴尬的桓容,不覺眼神微亮。傳言桓氏除了桓秘之外,多數子弟隻知兵不知文,八成都是謬聞。驟然成為焦點,桓容頗有些不自在。加上酒意上頭,幹脆借口暫時退席,由小童扶着到僻靜處冷靜一下。桓祎沒想那麼多,之前的憤怒憋屈一掃而空,得意的看向對岸。見庾攸之臉色黑成鍋底,當即連飲數盞,那叫一個暢快。大概過了兩刻鐘,婢女換衣歸來,坐到矮榻旁。桓容稍遲一些,衆人當他是不勝酒力,均未多加在意。幾位郎君先後有佳作出爐,桓容心情放松,暈乎乎的靠在榻邊,掰開一塊撒子,差點戳到鼻孔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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