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後,大雪足可沒過腳踝。兵部上請,将操演之日延後。朱厚照不同意。&ldo;北疆之地,動辄朔風狂卷,六出紛飛。每遇強虜來犯,官兵皆頂風冒雪,與敵對戰。今不過雪沒足面,尚無強敵當前,既不能操演?如此庸碌将官,孱弱軍衛,怎堪守衛京師!&rdo;朱厚照當真怒了。越是了解北疆情況,越是對兵部的拖拉不滿。邊軍能頂着飛雪和鞑靼騎兵對戰,京衛一場操演卻是從九月拖到十月,又從十月拖到十一月,種種借口,聽着都煩。&ldo;陛下,此事……&rdo;&ldo;朕不想聽借口。&rdo;朱厚照發了狠,厲聲道,&ldo;朕隻問劉尚書,京衛當真孱弱至此?&rdo;劉大夏面有難色。如不能給天子一個滿意的答複,事恐不能善了。實事求是的講,的确是兵部辦事不利,才将一場操演延遲至兩月。天子發怒,也是理所應當。&ldo;陛下,操演必将如期進行。&rdo;得到肯定答複,朱厚照的怒火消去幾分。無人繼續禀奏,當即退朝。仁壽宮偏殿中,十二名少女身着宮裙,随女官學習宮禮。單是福禮跪拜,便耗足兩個時辰。夏福同沈寒梅學得最快,吳芳同王芙等六人稍遜一籌,餘者多勉強過關。唯有兩人遲遲學不會,總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引得女官頻頻皺眉。又驚又累,重壓之下,幾乎當場哭起來。女官眉頭皺得更深,神情愈發嚴肅。&ldo;切莫如此!&rdo;尚未冊封,便不是宮妃,需得同伺候的中官宮人一樣,嚴守宮規,遇到再大的事,也不能流一滴眼淚。待天子大婚,鳳位之下,尚有後妃宮嫔。兩宮親選出的美人,再不濟也會是昭儀貴人。如此不經事,如何能擔當其位,得天子恩寵?&ldo;内宮有規,自當嚴習。他日方可規行矩步,不錯分毫。&rdo;放下手中細杆,女官語重心長道:&ldo;奴婢身負太皇太後懿旨,教習諸位宮規,不敢有半分懈怠。既要做得人上人,便要吃得苦中苦。諸位既已在宮牆之内,當曉得其中道理,無需奴婢多言。&rdo;話音落下,偏殿内陷入寂靜。含淚的少女取出繡帕,用力按下眼角。縱然是再難,哪怕是膝蓋腫起,也不再叫苦一聲。兩名女官站在廊下,見狀,微點了點頭。當下返回正殿,向太皇太後和吳太妃禀報。&ldo;奴婢瞧着,夏氏女同沈氏女最為拔尖。吳氏女很是嬌憨,王氏女細心恬靜,均有可稱道之處。&rdo;王太皇太後和吳太妃低語幾聲,令女官繼續守在偏殿,隔兩個時辰再做回報。殿門關上,吳太妃忍不住輕咳。王太皇太後面現憂色。&ldo;吃了這些時日湯藥,怎麼還不見好?&rdo;&ldo;老毛病了。&rdo;吳太妃收起帕子,端起茶盞,潤潤喉嚨,&ldo;早年落下的病症,天涼就要犯上一回,再多的方子也是沒用。&rdo;提起早年,王太皇太後不免歎息。&ldo;遭了那麼多年的罪,才過幾天好日子。&rdo;吳太妃輕笑,生死有命,她早已看開。病症好與不好,都是上天安排。隻不過,一旦有那一日,就要再見舊人,心中難免膩歪。&ldo;不提這些糟心事。&rdo;吳太妃笑道,&ldo;娘娘瞧着哪個更好?&rdo;&ldo;左不過這四個。&rdo;王太皇太後點出夏福四人,道,&ldo;咱們選了,總還要天子順心。當日裡,天子似對夏氏女另眼相待。&rdo;&ldo;性格沉穩,人也聰慧。&rdo;吳太妃道,&ldo;先前娘娘說過,這孩子年紀小了點,可改了主意?&rdo;&ldo;十三,虛歲十四,和天子差一歲,也是般配。&rdo;王太皇太後道,&ldo;需得遣人到金陵,仔細探查其家人品行。&rdo;若是再出一個慶雲侯,或是壽甯侯,還不夠糟心的。&ldo;娘娘說的是。&rdo;吳太妃又咳嗽兩聲,&ldo;我這身子不濟,娘娘若是有精神,不若請太後暫移仁壽宮,免得過了病氣。&rdo;王太皇太後皺眉,問道:&ldo;可是又有哪裡不對?&rdo;&ldo;沒有。&rdo;吳太妃搖頭,&ldo;我這病來得急,擔心過了病氣。今日之後,有事便遣女官通傳。等我好些,再來同娘娘問安。&rdo;&ldo;你這話說的,是想戳我的心?&rdo;王太皇太後紅了眼圈,一把拉住吳太妃的手,&ldo;什麼過了病氣,以後休要說這話!&rdo;&ldo;娘娘,&rdo;吳太妃歎息,&ldo;鳳體為重。&rdo;&ldo;我都不怕,你怕什麼?&rdo;王太皇太後道,&ldo;就算真的……咱們也好作伴,到地下見過先皇,無論如何,都要先給萬氏一頓廷杖!&rdo;&ldo;娘娘?&rdo;&ldo;你出過氣,我可沒有。&rdo;王太皇太後笑道,&ldo;到了地下,總該暢快一回。有列祖列宗,聖祖皇帝和太宗皇帝看着,我就不信,陛下還能護着那萬貞兒!&rdo;吳太妃先是發愣,繼而輕笑。王太皇太後始終沒有放開她的手,陪着一起笑。笑到最後,兩人都流出眼淚。&ldo;好,真有那日,我必親自執起廷杖,痛快一回!&rdo;弘治十八年十一月辛亥,英國公張懋、兵部尚書劉大夏奉敕簡閱京衛操演。是日,天子親臨演武場,内閣首輔劉健,次輔李東陽和謝遷伴駕。翰林院侍讀楊瓒,侍講謝丕得幸随駕,立于台旁,一同觀操。留守六十八衛俱上名冊,由都督府及兵部篩選,擇精銳六萬三千五百七十人,分作五營,各領以把總指揮,習操聽用。以武定侯、懷甯侯、南和伯、永順伯、長安伯為坐營官,分掌萬餘人。依天子意,分撥三千營及神機營千餘人,仿照太宗皇帝征讨草原戰陣,分批操演。演武場四周,由羽林為、金吾衛、錦衣衛等分别把守。演武場中,五營軍官着甲胄,百戶着皮甲,總旗之下俱為袢襖,分槍兵弓兵列陣。旗幟烈烈。鼓聲中,百餘架戰車推出,車上架銅鑄火炮,随旗官号令點火。炮聲隆隆,大小鐵球飛出,暴雨般砸中預先排好的草人,騰起一片濃煙。&ldo;令起!&rdo;鼓聲更烈,五營官軍臂縛彩帶,由把總指揮率領,變換戰陣。五名坐營官均是黑色甲胄,橫刀躍馬,沖在陣前。距離雖遠,楊瓒仍能一眼認出顧卿。黑甲紅纓,銀槍駿馬。兩營相遇,監槍官率先發令,排槍之後,手持重兵的騎隊自兩側沖出,刀棒相擊,金戈之聲恍如雷鳴。看到騎兵手中的武器,楊瓒揉眼,再揉眼。近兩臂長,前寬後窄,沿頂端楔入數排尖釘,光是看着,就覺煞氣逼人。按照太宗皇帝陣圖,此乃騎兵利器,每遇敵寇,必所向披靡。楊瓒不再揉眼,嘴角抖了兩抖。非常人行非常事。永樂大帝不愧為殺遍草原無敵手的猛人。先是戰車火炮,緊接一陣排槍,其後直上狼牙棒,是個人都受不了。隻可惜,戰陣雖好,操演的官兵早非當年。陣中所用的&ldo;重兵&rdo;,皆以木頭制成,刷上黑漆,揮舞起來頗有幾分氣勢,實際全無半點殺傷力。楊瓒都能發現不對,何況朱厚照。随戰陣操演,原本臉膛通紅,激動不已的朱厚照,興奮漸消,臉色越來越黑,大有一黑到底的架勢。一起跳坑未時中,操演過半。演武場中,鼓聲仍隆,号角四起,殺聲震天。高台之上,朱厚照臉色黑沉,單手扣住玉帶,狠狠咬牙,聲音幾乎從牙縫間擠出。&ldo;這就是六十八衛精銳,拱衛神京的京軍?&rdo;騎兵照面,刀鋒都未交錯,便齊齊墜馬。步兵交鋒,嘴上喊得熱鬧,虛晃一槍,就地滾倒。先時,以制造兵器為由,兵部請延遲操演。朱厚照痛快答應,以為準備充分,必可重現太宗皇帝軍陣的風采。結果呢?所謂的&ldo;重兵&rdo;,全是木頭!所謂的精銳,五成弱兵!随操演進行,朱厚照的拳頭越攥越緊。要錢,他給。要人,他給。要延遲,他也點頭同意!到頭來竟是這般?欺負他年紀輕,不知事,沒随父皇簡閱過十二營演武?這哪裡是操演,分明是是在演戲,糊弄他!&ldo;夠了!&rdo;見兩名把總縱馬相擊,長槍剛剛擦邊,便大叫一聲,争先恐後&ldo;落馬&rdo;,怒火終壓抑不住,朱厚照當場爆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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