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不見她,兒子又突然生分,甚至不願幫兩個舅舅。事情怎麼會這樣,怎麼就變成了這樣?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前半生的歲月仿佛一場幻夢,她終于領會到,紅牆之内,深宮之中,究竟有多冷。也終于明白,娘家人再好,丈夫和兒子才是她所有的依靠。可是……還來得及嗎?&ldo;娘娘?&rdo;&ldo;出去!&rdo;錢蘭被杖斃,坤甯宮再無貼心人。斥退宮人,張皇後伏在榻上,淚水沿着眼角滑落,痛哭失聲。乾清宮中,弘治帝靠在榻上,半閉着眼,好似睡着一般。甯瑾拿着沾濕的布巾,小心潤着天子的嘴角。感受到天子微弱的氣息,手隐隐有些發抖。牟斌跪在地上,很是猶豫不定。天子重病至此,實不能再生氣怒。查明之事,當奏還是不當奏?如不今日奏明,放任其行,他日恐再生大禍。&ldo;牟斌。&rdo;&ldo;臣在。&rdo;&ldo;起來。&rdo;弘治帝沉疴難起,瘦成一把骨頭。聲音沙啞,如砂紙磨過。&ldo;事情……咳!&rdo;剛說兩個字,弘治帝便開始咳嗽。甯瑾忙捧上溫水,自袖中取出一瓶丹藥。&ldo;陛下,小心龍體。&rdo;&ldo;無礙。&rdo;艱難飲下兩口溫水,服下兩丸丹藥,弘治帝仍沒力氣說話,隻以眼神示意甯瑾。甯瑾領會天子之意,側過身,對牟斌道:&ldo;牟指揮使,事情查清,當禀于陛下。&rdo;牟斌臉頰緊繃,眼神微凝,正要開口,扶安走進殿中,輕聲道:&ldo;陛下,天子殿下問安。&rdo;&ldo;太子?&rdo;聽是太子,弘治帝終于有了些精神,道:&ldo;扶朕起來。&rdo;朱厚照走進内殿,見到弘治帝憔悴的模樣,嗓子裡像堵住一塊石頭。&ldo;兒臣見過父皇!&rdo;&ldo;免。&rdo;弘治帝說話艱難,将朱厚照召至身邊,道:&ldo;牟斌有事禀朕,你也聽聽。&rdo;&ldo;是。&rdo;見天子主意已定,太子殿下亦在一旁,牟斌咬了咬腮幫,終下定決心,道:&ldo;臣所奏,乃是今科探花楊瓒宮門前驚馬一事。&rdo;&ldo;楊編修驚馬?&rdo;朱厚照微愣,&ldo;孤為何不知?&rdo;&ldo;回殿下,事發突然,且楊編修并未受傷,故未呈報禦上。千戶顧卿察覺有異,報知于臣,臣不敢輕忽,令錦衣衛暗中查訪,現已真相大白。因涉及皇親,故上奏陛下,以請敕谕。&rdo;牽涉到皇親?朱厚照不明白。楊瓒出身鄉間,未有同族在朝中做官。上數五代,連秀才都沒有。觀其平日,秉節持重,行必矩步,甚至被馬尚書稱&ldo;小夫子&rdo;。這樣的人品性格,實在不像會輕易得罪人,為何就惹上了皇親?&ldo;牟斌,你真查清了?&rdo;&ldo;殿下,臣不敢妄言。&rdo;牟斌道,&ldo;因驚馬被換,楊編修實是無故受累。其欲傷之人,實為今科狀元,翰林修撰謝丕。&rdo;&ldo;謝丕?&rdo;朱厚照更覺詫異。謝丕又得罪了誰?&ldo;北鎮撫司查問當日内衛,尤其牽馬之人,最終核實,是象房中的兩名象奴為人收買,在草料和馬鞍上動過手腳。因牽馬的内衛突然調換,後者不知内情,狀元和探花的馬被弄錯,方才緻楊編修驚馬,謝狀元躲過一劫。&rdo;一番話落,朱厚照陷入沉思,弘治帝緩緩閉上雙眼。如此不擇手段,因由未必在謝丕身上。若是針對謝閣老,倒說得通。肆無忌憚,加害今科狀元,且能買通宮中象奴,瞞過内衛雙眼。掰着指頭數一數,不會超過十人。藩王有嫌疑,甯王和晉王的嫌疑最大。轉念想一想,這麼做對他們有什麼好處?事情敗露,平白得罪閣臣,更要惹來天子側目,吃力不讨好,圖的是什麼?是皇親,卻不是藩王。專門針對謝丕,必是和謝家有怨。滿朝之上,神京之中,唯有兩人。弘治帝睜開眼,目光落在朱厚照臉上。他早知道,皇後召太子去了坤甯宮,也知道為的是什麼。太子能守住分寸,無論作為一國之君,還是一個父親,他都很欣慰。原本想着,大行之後,令張氏兄弟為他守陵,應是萬無一失。現今看來,恐要再多幾分思量。他走了,皇後便是太後。王太後和吳太妃年事已高,又能壓得住幾年?弘治帝沉思之時,牟斌已将事情主謀道出。&ldo;弘治七年,戶部主事李夢陽上《應诏指陳疏》,直陳時弊,彈劾外戚不法。&rdo;小心看一眼弘治帝,見天子未有表示,牟斌才繼續道,&ldo;壽甯侯同建昌侯俱在彈劾之列。&rdo;這麼說是客氣,事實上,二人罪責最大,首當其沖。&ldo;後李主事蒙冤下獄。因謝閣老上言,陛下聖明,李主事方洗冤昭雪。&rdo;弘治帝仍是不言,朱厚照的表情已是幾番變化。&ldo;三月前,陛下啟用李夢陽為戶部郎中,回朝參政。李郎中再上疏彈劾壽甯侯,言辭多為激烈。謝相公亦有言,壽甯侯同建昌侯貪婪跋扈,霸占民田,當嚴懲,以儆效尤。&rdo;話到這裡,已用不着多言。李夢陽連番彈劾張氏兄弟,謝遷先是求情,後又助其重回朝堂,新仇加上舊恨,以張氏兄弟的秉性,暗中對謝丕下手,報複謝遷,當真有可能……不,該說闆上釘釘。&ldo;真是壽甯侯?&rdo;&ldo;回陛下,人證物證俱全。臣亦察知,壽甯侯府同藩王府早有金銀往來,甯王府右長史入京,更多次出入侯府。&rdo;勾連内宮,結交藩王,誰給他們的膽子!朱厚照雙拳緊握,面色鐵青。正要說些什麼,忽聽甯瑾驚呼:&ldo;陛下!&rdo;回過身,弘治帝已軟倒在榻上,臉色灰白,人事不知。&ldo;父皇!&rdo;朱厚照大駭,撲到榻邊,大聲道:&ldo;傳太醫!&rdo;每次朱厚照到乾清宮,弘治帝都會提前服用丹藥。朱厚照知道父親病重,卻從未曾見他昏倒。大驚之下,頓時手足無措,牢牢握住弘治帝的手,太醫院的院使和院判到來,方才被勸着松開。盯着院使為弘治帝診脈,焦慮和怒火同時在胸中沖刷。十四年來,朱厚照從未真正恨過什麼人。第一個讓他明白&ldo;恨意&rdo;為何的,竟是他的舅舅!弘治十八年五月酉朔,天子不視朝。劉健三人入值文淵閣,五城兵馬司和城門衛嚴查車馬進出,凡路引不明者當即逮問。錦衣衛指揮使牟斌親上刑科簽發駕帖,百餘校尉力士包圍壽甯侯府和建昌侯府,無論是誰,一律不許進出。壽甯侯府長史不服沖撞,直接被下诏獄,生死不知。凡同侯府有交的勳貴外戚,人人自危。風浪之中,吏部駁回了佥都禦使闫桓乞緻仕的上言。納刑科給事中趙铎上疏,起用緻仕戶部尚書周經。同日,授庶吉士崔銑、嚴嵩、湛若水、倪宗正等二十九人為翰林院編修。以敢言直奏,拔王忠為戶科給事中。弘治十八年五月丙戌,天子仍不視朝,京中風聲更厲。巡街的官兵和順天府衙役持刀執尺,面帶肅殺之氣。這種境況下,各府舉送的美人再引不起更多主意。诏獄中,楊土幾乎日日報道,每次都有新的消息。&ldo;四郎,前兒東城的兩座侯府突然被圍,路上都是錦衣衛。&rdo;楊瓒停下筆,吹幹墨迹,道:&ldo;侯府?&rdo;&ldo;我親眼見的。&rdo;楊土道,&ldo;聽人說都是皇後的兄弟。&rdo;&ldo;見到就見到,莫要多嘴。&rdo;楊瓒折起信紙,将信封收好,遞給楊土,道:&ldo;交給驿站快馬,必要快些送回家中。&rdo;&ldo;為何不尋快腳?&rdo;&ldo;這些時日盤查愈嚴,快腳恐不方便。&rdo;楊瓒道,&ldo;若是不行,便請獄卒幫忙。&rdo;&ldo;獄卒?&rdo;楊土愈發糊塗。楊瓒沒有多做解釋。找的是獄卒,真正能幫忙的卻是顧千戶。以顧卿的能力,不過舉手之勞。反正人情已經欠下,多欠一回算不得什麼。楊瓒不打算成親,更不會納妾。此事必須早點解決,越早越好。幫忙可以,再多,他實在是做不到。&ldo;時辰不早,快些去吧。&rdo;楊土答應一聲,收好書信,當即離開诏獄。楊瓒收起紙筆,靠在椅上,手指無意識的敲着桌面。太子已四日未至,京中守衛愈嚴,國舅府突然被圍……種種迹象累積起來,楊瓒閉上雙眼,按了按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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